一切都是顺利的……
直到按照计划向镇北侯府留下的传去信, 林宴都是如此确信的。
所以,当长达十五日的假死药药效消去,他有些艰难的睁开眼, 隐隐看见上方挂满的白色布幔和周遭一片亮的晃眼的灯烛时,不由有些茫然。
根据安排, 镇北侯府的人应当立刻送他出京才是,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在马车上, 也可能被暂时安置在某家房室内, 怎么会……
在一个满目皆白, 活像个灵堂的地方……
同样跟着林宴一起苏醒的系统意外的开口:【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当然有些不对……】
撑着有些发软的身子坐了起来, 林宴蹙着眉有些含糊的应了一声,抬手伸到嘴边, 竟然从口里吐出一枚极为漂亮的白玉来。
玉是被雕成玉蝉的模样, 雕刻精致细腻,入手温润,堪称极品。
在分辨清楚的瞬间,林宴的脸色有些古怪……
若非躺着的是张略大却毫无遮挡的床榻, 而四面合订的木棺, 单这口含的玉蝉, 这刺目的白烛、白布……他真的会以为自己在某场葬礼上。
可是应该是不可能的,他安排的人不会多此一举办葬礼;而宫中,便是给他办葬礼,也从来没有说停灵半个月的说法。
难不成他假死的期间, 总部把他送到了新的世界?
【那个……】系统555突然打断了林宴的猜想。
林宴:【嗯?】
【你……】系统的声音有些发颤:【你要不……先看看你后面……】
【我后面?】
刚从一侧下了床榻的林宴怔了下, 忽然感到一阵极为明显的目光落到自己背后。
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不安感涌上心头,顿了顿, 他有些僵硬的转过身。
只见,隔着床榻的另一侧,殿中一排金柱之间系着的白布轻晃,白布旁,带着森冷与阴郁的暗影之间,静静的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白色的发丝高束,一双凤目幽沉,仿佛是能将人吞噬的深渊。
而那苍白到不见多少血色的俊美面容,赫然跟贺玖霄如出一辙。
林宴瞳孔紧缩,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慌乱的往后退了一步,仓促间却一脚踩错跌坐在地上。
浅浅的脚步声靠近,贺玖霄走到他身边蹲下,开口:“你醒了。”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感受到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到自己脸上,林宴的眼睫颤了颤:“你……贺玖霄……”
“摔的疼吗?”贺玖霄垂眸看着他,低声:“见到我,慌什么?”
“你的头发……”
林宴抿了抿唇,极力压制跳动不安的心脏。
贺玖霄语焉不详的说:“毒受的多了,多少有些影响。”
林宴尚未想清楚这话的意思,便见他轻轻笑了下:“我就知道你会醒的……”
“你身上,已没有毒素,长乐宫重病把守………”
手指自林宴的脸侧摩挲而过,顺着他的下颌线一路落至那纤长的脖颈上,贺玖霄慢慢的说:“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脖颈上微凉的触感让林宴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下意识的开口:“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不是说太后给我下毒了吗……”
林宴可以肯定,贺玖霄并不知道自己是拟作中了萧太后的毒,在贺玖霄视角里,他分明确实是无药可医的状态的,为什么现在会这么说?
“毒无解,但你身上还有’美人恩’啊……”
贺玖霄看着他,像是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不是听过太后说了,君臣药留给我续命的方子吗。那方子,反过来,也是可以用上一用的……”
都是利用了“美人恩”的特别,只不过,原方,是在一场交合中将他身上的余毒转给他人;现在是,反将林宴身上的毒素悉数转至于他……
无论是“美人恩”还是什么其他,毒都到了他身上,林宴自然就应该不受影响了。
同样想通了其中的含义,林宴脸色骤变,下意识想要往后挪退。
然而,却晚了一步。
脖颈处的手指骤然收紧制住了他的动作,与之一同响起的,是贺玖霄温和的声音。
“所以啊……”
他垂眸看着林宴,唇边的弧度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没有毒,为什么会死呢?”
“萧太后自焚而亡,宫人悉数清理,长乐宫内外皆是隐卫护持,我自你身上承接的,除了’美人恩’,根本没有所谓的无解之毒,你为什么会死?”
又为什么会再度活过来……
林宴被迫仰起头看着他,忽然有种慌乱又尘埃落定的叹息感,过了半晌,才轻声开口:“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我想离开宫中……”
“你知道,除非是死,否则我绝不会放手,所以你便选择了假死……”贺玖霄紧紧的盯着他:“你早就知道萧太后的毒了?”
“你再一次选择了陆秉枢,是吗?”
在镇北候府催动毒素之外,在宫墙下为陆秉枢免于抉择之外的又一次……
第三次……
林宴顿了顿,轻声:“是……”
眉眼那点仅剩的虚假的温意也沉了下去,贺玖霄咬牙:“所以,一切都是在骗我的?”
心中的暴戾几乎压制不住……
这些天里,贺玖霄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林宴会死……
没有人知道,在他逆转了续命的药方,承受了双重毒素后,从毒发的痛苦中的醒来,却受到林宴死讯时的茫然和绝望感……
药不对、毒不对、就连死的人也不对……
一切疑点的深挖,真相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原来,在他为他的身体忧虑不安时,他已经悄无声息的计划的假死离开……
所以,他费尽心思讨他欢喜,满心欢喜的布置上元灯会,是不是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倾覆……
他跪在慈宁宫,放下尊严卑微祈求萧太后时;他孤注一掷愿舍了性命替他生死时,是不是反而坏了他的计划……
他的疯狂,他的痛苦,他的不甘,在他林宴眼里,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笑话一场?
手指寸寸收紧,帝王眼底翻涌着阴冷的癫狂,讽刺牵起的唇却苍白无力到近乎颤抖:“林宴,你究竟有没有心!”
林宴想要开口,却被脖颈不断加重的疼痛而止住了话音,他艰难的抬眼看向贺玖霄。
对上一双黑沉的、布满爱意与恨的扭曲的眼眸。
这是他头一次在贺玖霄身上,看到如此浓重的杀意,对他的……
疯狂而绝望。
分明的动手的那个人,却仿佛难过的不能自已……
在近乎窒息的痛意中,林宴有些恍惚的想着。
没有人会在一次次被放弃后,一次次被算计欺骗后,还能保有爱恋……
贺玖霄以为,他是可以狠下心的……
既不愿相爱,那便死在他手中,何尝不算此生相守?
然而,当真看着手下艰难喘息着青年时,看着对方蒙上薄雾的眼眸,布满毁灭欲.望的心脏还是止不住的发疼……
疼到连指尖都不受控制的颤抖……
癫狂与爱意拉扯,
恨和苦涩纠缠……
僵硬的绷紧了指骨,最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贺玖霄阖了阖眼:“我恨你……林宴……”
“真的……”
他缓缓松开手,低哑着声音开口:“我真的想杀了你……”
可是,他做不到……
他到底是做不到……
冷漠的皮囊包裹着千疮百孔的心,可笑又可怜的卑微……
殿内的烛火随风而晃,将满室的白照出一片凄凉森冷的郁气。
从窒息中脱离的林宴无力的撑着身子大口喘息着,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上首一直在看着静静看着他的视线移开:“明日,宫中的侍卫会护送你离宫,前往镇北候府……”
愣了下,林宴猛然抬眼看过去,只见贺玖霄削瘦的下颌线和微垂的眼睫。
“你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贺玖霄重新看向他:“我说,你可以离开皇宫了……”
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林宴看着他有些发怔。
狭长的凤目染上些红,贺玖霄声音很轻,有些哑:“我累了,林宴……”
原来有些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一如萧太后的母子情分……
一如,林宴的选择……
他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个……
所以,这一次,他先放手。
心脏疼的仿佛被人碾碎一般,无数酸楚与嫉恨在五脏六腑翻涌,转身走出大殿,贺玖霄极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
初春的风还有些寒意,卷着枝头稀疏的细叶轻晃,一如人波澜起伏不定的心绪。
自假死醒来后的一切变故太大,说不清是什么想法,直至真正离开皇宫了,林宴还有些恍惚。
见了他,还留在镇北侯府的陆青极为意外,随即便是大喜。
原来,当初自受到信后,他已着人部署上了,但接下来几日,却并未听到皇后的病逝的消息,反而牵扯到宫中的暗子折了部分,心知其中多半出了变故,若再过上几日查不出,他已打算自己潜入宫中探查了……
听着陆青讲了近期的变化,将对方询问自己颈上淤痕的问题敷衍了过去,接过递过来的药瓶时,林宴走了下神。
他袖中,也有一盒药膏的。
是临出宫前,张恩海送来,大总管来时神色并不算好看,但直到送完药离开,也没说什么。
而那盒药,和当初在云州初见贺玖霄,被给到他手中的药一模一样……
从回忆中将思绪抽离,下一秒,林宴就听到了一句期待的询问。
“既然公子已经离开宫中,是否由我等护送,即日启程前往边关?”
………………
离开京城那一日,恰逢惊蛰。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不断的从空中落下。
林宴抱着暖手炉坐在马车中,心绪不定。
车出城门,他若有所感的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眼,正是雷鸣声划破天际,惊起一片栖于檐下的鸟儿。
城门楼上,张恩海撑着伞,看着前方咳嗽的身影,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