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响应着他的话, 一阵高昂凌厉的号角声自远方响起,盘旋于京城幽沉的夜空之中。
仰头观察了片刻那声音的方向,贺玖霄看向陆秉枢:“那是军中的传令角声?”
陆秉枢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不答反问:“你觉得七万兵马,可以在今夜入京城攻破皇宫吗?”
“我可以和你合作, 让你抓住机会登基,也可以试试换个皇帝。”
他语气冷淡平静,但周身仿佛环绕着森森煞气, 英俊至极的侧脸在光影的映衬下看起来格外的凶戾逼人。
仿佛被这话惊到了, 不远处的隐卫绷紧了脸色, 手中蓄势待发的刀剑兵刃划出出鞘的声音。
林宴的心脏急促跳了跳, 说不清是意外还是紧张,随后便忍不住去看贺玖霄的反应。
贺玖霄显然不是那么容易乱了方寸的, 即便是听了这话, 也只是微挑了下眉梢:“七万人?”
打量着陆秉枢,他凤目微眯了下,随即便直指重点:“你无诏将留在放在边关兵马召回京城了……”
“算不上无诏,那批兵马本就听令于我。”
陆秉枢淡淡的开口:“上一任皇帝的诏书也算诏书……”
贺玖霄眸色沉了沉, 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勾了下唇:“从边关到京城, 你这一个月, 倒真没闲着……”
“当初对付贺承德的时候,你尚且没用这批兵马,如今倒是费心了。只是……”
他顿了顿,似是嘲笑的看着陆秉枢:“那兵权虽在你手, 但你到底是臣, 这么一动,满朝文武、天下幽幽之口中, 你可就真是乱臣贼子了。”
“陆家几代忠良之名,彻底毁于你手,你不愧吗?”
陆秉枢眉眼凌厉深邃,不见半点情绪:“我已开了宗祠,自请除名。”
“除名……”
本是安静的林宴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这样的封建王朝之中,从宗族除名,其代价之重,后果之严重,绝非可以轻易一句话带过的。
感受到了他震惊的视线,陆秉枢安抚的摩挲了两下他的手背,继续看向贺玖霄,平静道:“既然陆家几代忠良,想来不会因为已经除名的子嗣染上污名。”
面上的神色沉了下来,贺玖霄目光森冷:“你倒是准备充裕。”
“宗室中的,在庆阳就藩的庆王,正在归京的路上。”
陆秉枢音色冷沉:“陛下若还想坐稳你的皇位,带着你的人请回吧。”
这是他今夜唯一一次对贺玖霄的敬称,波澜不惊的冷漠音色中却仿佛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
贺玖霄眸色彻底幽暗下来,注视了他半晌后,喉间滚动蓦得发出一声笑来:
“陆秉枢啊陆秉枢,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假模假样的伪君子。”
“康王逼宫那一夜,京城内乱象横生,被圈禁起来的安王趁乱逃离,被他之前勾结的北戎探子救走了,这消息虽被全面封锁,但你不可能不知道。”
“北戎死灰复燃,重新整合了草原上的小部落,对大周虎视眈眈,如今有了安王助力,加上现在天寒少粮,他们必然免不了南下劫掠,于边境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你在战场多年,不可能料不到,却在这时抽调兵力回返京城……”
贺玖霄顿了顿,似笑非笑的注视着陆秉枢:“你可对得起你在边关守过的疆土?”
陆秉枢淡声:“两个月的时间,不足以那些人冲破防守,你无需拿此等话术出口。”
“但是有安王便不一定了,他之前到底也是个王爷,你觉得他看过兵部的布防图和神兵营的制造图吗?”
似是提醒一般慢悠悠的说着,等确认出陆秉枢眼底从头至尾都不见波澜的冷静后,贺玖霄顿了顿:“……你很笃定不会出事?”
审视的看着,他勾了下唇:“看来,你似乎没有真的召回七万兵马,或者,没有召回那么多……”
“虚张声势吗?”
并没理会他的挑衅和试探,陆秉枢声音平静的开口:“你若是敢赌,自然可以赌,看我是不是虚张声势。”
“若得我的指令,他们自然会攻入京城。”
注视着彼此,两人眼底都是一片暗沉的冷色,连带着周围的氛围都让人忍不住屏气噤声起来。
“朕为何不敢赌?”
片刻后,贺玖霄先打破了寂静:“你当朕会受你威胁吗?”
他低低的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你若真召了七万兵马返京,损的,是你陆家代代血战护的国土,是边关信奉你的庶民百姓;两柱香后他们攻入京城,我亦有羽林军和隐卫,只是同样苦了百姓和兵士罢了。”
四下一片死寂,仿佛谁都没有料到贺玖霄会这么说。
就连林宴都怔了下,没忍住脱口提醒:“你是皇帝。”
不仅是皇帝,还是主角……
但这思路,分明是视黎民百姓如无误的暴君预备役。
“朕是皇帝不错,但是朕又不是什么圣人。”
见林宴冲自己开口,贺玖霄清笑了下,不紧不慢的开口:“听闻陆家家教素来爱兵爱民,高义薄云、品行端正,就是不知道战场上杀敌英勇,如今为了一己私欲,对袍泽和无辜百姓,也下了手吗?”
早在当初亲自潜入镇北侯府试图带走林宴时,贺玖霄就清楚,陆秉枢是不够狠的。
即便父兄之死存在疑点,他也没有盲目报复;即便有所怀疑,北戎入侵时,他仍然依照贺承德的圣旨披甲上阵;参与宫变,是有父兄之仇的正义,是可以最迅速果断的剪除隐患的选择……陆家的教育是桎梏在陆秉枢身上的一道枷锁,纵使对方如自己一样野性难驯,但本质仍然束缚在陆家人惯有的道德和荣耀之中。
所以,在得知他竟然会脱离宗族时,贺玖霄确实是有些意外的。
但,也至此而已了。
他似笑非笑的注视着陆秉枢,分明是造成一切的人,却轻描淡写的将一切推给对方:“镇北候大可以传令攻入京城,让京城血流成河,朕,等着!”
林宴脸色微变,下意识的去看陆秉枢。
陆秉枢神色不变,未露丝毫情绪,但交缠的手指上不自觉收紧了下的反应还是让林宴察觉到了其中的波澜。
显然,对于这个选择,他也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冷漠。
雪越下越大了,簌簌的在地面叠起一层刺眼的苍白。
感受到两人的僵持博弈,林宴微微抿唇,动了下被握住的手,刚想说什么,身侧的陆秉枢却仿佛惊到了一般,猛然将他的手抓的更紧了。
摩挲着林宴的手,慢慢压下眼底翻涌的暗色,陆秉枢下颌紧绷,浑身如一柄开刃的森冷长刀,仿佛锋利的伤人也伤己。
从来都没有可不可以,只有值不值得……
他违背了自幼以来受过的教导,也耻于伤及无辜者,但却也甘愿背负孽债。
情之一字,本就没有冷静和理智可严。
眼见他眸色沉落,显然有了决意,林宴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已下意识的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陆秉枢顿了下,微微侧身垂眸看着他。
林宴咬了下唇,犹豫的开口:“你……”
“没事。”陆秉枢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平静低声:“我说过,会带你离开。”
注视着两人的动,贺玖霄于对峙中表现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冷了下来:“你死了,倒是可以离……”
——“侯爷!”
话突然被打断,让贺玖霄有些不虞,但见出声的人是林宴,即便因为他喊陆秉枢而越发恶意沸腾,那狭长的眼眸微眯了眯,最终还是按耐下来了。
没有去看贺玖霄的神色,突然出声的林宴注视着陆秉枢,低声:“我有些话想说……”
“嗯?”
“你靠近些……”
陆秉枢怔了下,但见他神色认真,还是将已然握在掌心的传信机关微微收了些,微微低头。
林宴抿了下唇,就在他靠近的一瞬间,突然仰头亲了过去。
“林宴!”
贺玖霄脸色骤变,阴沉的仿佛滴出水来,目呲欲裂的厉声呵道:“你在干什么?”
被亲吻的陆秉枢同样瞳孔紧缩了下,因亲昵而升起的怔仲和喜悦在感受到后颈处的疼痛时瞬间演化为惊怒。
微微避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黑眸,刺入银针的手蜷缩了下,林宴低声:“你不必做选择……”
说话间,他动作迅速的取下对方掌中小巧的机关,才握住,就被大步跨过来的贺玖霄一把抓住。
“谁准你……”
用力将林宴从陆秉枢身边拉入自己怀里,忽听见一声人体轰然倒地的声音,贺玖霄阴鸷的冷声猛然一顿。
注意到因为少了支撑而落到地上,显然自己陷入昏迷的陆秉枢,他怔了下,下意识的看向林宴:“你……”
收回没能抓住陆秉枢的手,察觉贺玖霄的视线,林宴抬眼看向他:“我下的针。”
贺玖霄顿了顿:“你不打算和他走了?”
林宴“嗯”了一声
审视的看了他片刻,贺玖霄眉眼间的阴冷散去了些许,凤目微弯:“我说过,我们才是最合……”
“我不和陆秉枢走,但是,你得放了陆秉枢。”
顶着贺玖霄骤然凌厉下来的目光,林宴开口道:“我要你去镇北侯府传信,让陆青带人来接他离开。”
眼底重新聚集的暗沉让贺玖霄的俊美的面容染上了一种阴鸷的森冷:“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六寸长的细长匕首自袖中划入手中。
那原是决定去慈宁宫时,带来以防万一的利器,如今却正抵在贺玖霄胸膛上,林宴微微抿了下唇。
他本来还想着等陆秉枢倒了后,要如何让贺玖霄放下警惕靠近。
不曾想,一向心思深沉的狐狸,竟然也会惊怒失态。
注视着他的神情,贺玖霄的神色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因某个念头而开口的声音比空中落下的雪还要森寒:“你不是因为陆秉枢的心绪波动而失望,也不是因为我无所顾忌这一局未必会输而留下来……”
“你是为了不让陆秉枢做那个选择?”
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林宴微垂了下眼。
所以说,他不喜欢轻易动心。
有了偏爱,行为和思想便会不自觉偏离理智。
陆秉枢试图为他放弃自己的德行原则……
他却也不忍对方去两难之中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