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廷辉知道怎么安慰人。
虽然他不常做。
向来他身边出现的人, 都是不需要他费什么口舌或心力去安慰的。
但就那个万能公式:她害怕的,告诉她没那回事。
只不过眼下,他觉察到她害怕的东西,看起来只有一样, 就是怕失去他的信任。
可似乎又不止这一样。
再说, 怎么突然害怕起来?
刚才不是还斗志满满地?
想到这儿, 裴廷辉眸光下意识略过她白皙腕上的红痕。
诱敌深入这一招, 是她跟他提的。
确实能快速有效地解决掉周英, 以及杜家可能会继续装傻充愣塞过来的其他人。
赵茜茜不傻, 这辈子还变得越来越勇。到今晚这一出,算得上有点小手腕了。
比如跟安全组沟通策略时, 她就特别提出:“跟她强调一下,‘不要去主楼’。”
安全组都是什么人,一听就都笑了。
太太这其实是在暗示呢!
人在接受新信息时,本来就会下意识把“不要”两个字忽略掉。
如果跟信息来源方还相互不信任的话, “不要”两个字就会下意识去除得干干净净。
所以,周英进缦庄第一天,几个同事都跟她提“不要去主楼”, 听进她耳朵里, 就统统变成了“去主楼”。
也许她本身就是信奉“富贵险中求”的那一类人, 也许本来就在心里跃跃欲试,早点摸清缦庄的水深浅。
在这种心境下, 接连听到几次“去主楼”,那急进的心简直就按不住了。
赵茜茜的小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随后的执行力, 也着实让裴廷辉意外。
安全组在三点半时发来消息,说周英出门了。
这个时段, 正是所有人在深睡之中,就算醒来,也应该混混沌沌的状态。
但没想到,几乎是几秒后,赵茜茜就来敲了他的门。
一身睡衣,手里拿着一叠什么资料。
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却完全没有任何戾气或怨气。
她像个即将上场的斗士一般,沉着冷静,做好了打耐力战的准备。
她简单跟他解释道:“不知道她会走多远,要用多少时间。我先跟你待一会儿。”
然后他们就难得地,长时间共处一室。
他随手处理公务,她看她带来的资料。
等周英过来的几十分钟里,两人都忍不住哈欠连连。
她打完哈欠,擦掉眼角的泪花,又会看回手里的东西。
明明神经都紧绷了那么久,却丝毫未表现出一点焦躁。
耐力的强健度,在裴廷辉见过的所有人里,也是拔尖的。
直到安全组来报告说,周英到楼下了。
这时,只见她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借一下你的洗手间。”
然后就风一般掠了进去。
几分钟后,人出来,雪白的肌肤上,多了那一堆星星点点的痕迹。
觉察到他的目光,她脸红了,解释说:“都是拧的。”
一边说,还一边箍着自己的手腕,当着他的面,使劲拧了拧,摩擦几下。
净白的腕上,马上出现了煞有介事的印记。
裴廷辉:“……”
所以,刚才还那么缜密耐心有打法的人才,甚至破天荒地,对人动了手——谁又能想到,最后她的防御弱点,竟然在他身上破了。
男人有点动容,百感交集。决定先安慰她最明确害怕的那一样。
他淡淡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什么关系?”
赵茜茜定定地看着他。
裴廷辉认真:“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一辈子最稳固的战友。你守着我的后背,我当然也全力守着你的。所以……我们这种关系,是随便谁冲出来乱咬,就能咬坏的吗?”
赵茜茜:“……”
她不知如何描述自己听完这些话的心情。
心是放下了一大半,氧气终于能顺畅吸进肺里了。
但空气还是寒冷。
甚至比刚才更冷了几度。
她无法解释这种感受,浑身仍是难以自控地颤抖着。
男人看出什么来,适时展开双臂,她闭眼,心一横,干脆扑进他怀里。
她眼睛很酸,却没有哭。搂着男人滚烫的脖颈,蜷缩在他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他说他们是战友。她现在汲取的是战友的体温。
不算过分。
男人刚开始姿势还有点僵硬,但很快,他也适应了这种亲密度的接触。
他贴心地收紧了怀抱,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果真像一个战壕里的兄弟。
无关情爱,人道主义关怀而已。
但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经由他的体温温热,带来缝合和抚慰的疗愈感,让人上瘾。
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暖,太安全。
赵茜茜想,就让她再任性几秒钟。等她觉得不冷了,她就放开……
事实证明,赵茜茜在男人怀里任性了不止几秒钟。
因为夜太深,她先前又情绪起伏剧烈,耗能过大。
等身体终于感到暖意融融时,她试图挣起身走人的,却偏偏在这时候,不知男人怎么想的,怀抱微微一使劲,又把她按了回去。
他的这一按,让赵茜茜空落落的心,似乎也被呵了一口热气。
然后她就干脆在人怀里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二天睁开眼睛,惺忪地看到照进她卧室的阳光时,几秒后,她的脑子里才缓缓打出个惊叹号。
——她昨天半夜都干了什么?
上次捏人脸,搞得后来裴廷辉天天大清早出门、大半夜才回来。这次直接睡到了人家怀里……
她脑中一片乱码疯狂跳动。
最后凝结成五个字:……我有点猛了。
那可是牛逼轰轰的天之骄子啊,自己这是把骄子当成了什么?
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堆口嗨的废料,赵茜茜却没有沉溺其中。
她爬起身,下床开始收拾。
昨晚这么大个阵仗只是开头,她还有一整个后续要花精力去对付。
看看时间,早上8点半。
很好,整夜不过3小时的混乱睡眠,很适合去干那么疯的事。
她随便扯了件衣服,头发也不梳,早饭也没吃,就这样下楼找到唐叔,说:“唐叔,请帮忙安排一辆车,我要出门。”
今天早上,裴廷辉也起晚了。
清晨时分把姑娘抱回她的房间,替她铺枕掖被,没想到自己手法竟然十分娴熟。
之后,他在短短两三个小时的睡眠里,不知是梦,还是半梦半醒间,大脑里出现的回忆。
他的眼前重复出现了遍布她手臂、脖颈、乃至睡衣交领处的红痕。
还有手腕和脚腕上的红圈。
……所以当时,姑娘手里到底拿的是R几级别的剧本?
然后他就又联想起昨晚首次,见她穿着套性感、成熟的睡衣,出现在他房间里的情形。
当时那一瞥,他不动声色,并很快转开视线。
后来却在不受控的梦中,在他的脑子里循环回放。
他从没往事情不该乱发展的方向想过。
他们是战友。
她是他乐得见找到自我、大放异彩的人。
但现在他却蓦然觉得,她似乎,很适合以这种打扮,真正女主人的姿态,在他的房间里随意来去……
裴廷辉不是个贪睡的人。
早上这段睡眠还充斥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跌宕起伏,来来回回,令人根本无法安睡。
困倦中,正头疼,裴廷辉忽然听到了赵茜茜愤怒、委屈又不依不饶的声音。
她说:“舅舅!那个周英是什么意思???自己做事没脑子,被人抓了当场就泼我脏水!!!是你们要她那么说的吗???你们是想要在裴家人面前毁了我吗?!”
裴廷辉:……
*
赵茜茜这时正在杜家,朝杜兴修红着眼睛,怒气冲冲讨要说法。
杜家人居然这么早全都起了。
不,应该说,毫不意外。
大概在周英四处撒窃听器、装隐形摄像头的时候,他们就同步收到了声音和画面。
毕竟他们准备那么久,浓墨重彩放出去的一个活体摄像头,刚上岗就被掐了,肯定不是小事。
赵茜茜是带着戏上门的。
正常人被一条船上的伙伴刺了该什么反应,她得演到位。
但没想到,杜兴修居然给她来了个当场甩锅。
他表情夸张,瞪大眼睛,大声说:“啊?她干什么?!她竟然是个商业间谍???”
赵茜茜一静。
杜兴修:“谁的人??!!!”
好的。直接表明他不知道这件事。
见赵茜茜被他震得收了声,杜兴修微黄的眼珠在她脸上收缩闪动,接着又恍然大悟似的,说:“你怀疑是我们?……不是我们啊,茜茜宝贝!我对天发誓,我、你舅妈、你妹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赵茜茜:“……”
杜兴修举起三根手指,他身后的杜白晴和黄淑仪,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没有避难所的苦人儿,朝赵茜茜一脸无辜又伤心地点头。
杜兴修:“我们就是真心给你推一个勤快的保姆阿姨过去……怎么,你们还没问出来,她背后的老板是谁?”
赵茜茜缓缓开口:“准备直接送警察局。”
没看错的话,杜兴修脸上的肌肉,微幅度、但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
他垂下眼睛,说:“哦……”
赵茜茜:“我先生说,她这种,够入刑。会尽力让她拿下最高判。”
杜家三口同时看向她。
杜兴修:“……哦,那好的呀。”
他似乎试图做出跟赵茜茜共情的欣慰模样,但最终却只是挤出个假笑。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伸手拍拍赵茜茜的肩,说,“所以你知道了吧?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虽然周英是个他妈的不省心的烂货!但!家里人绝对不是害你!”
到这一步,赵茜茜泪也收了,盯着杜兴修的眼睛,缓慢地点点头。
她在表达“我有怀疑,但我大半相信你们”。
她在凝视杜兴修,杜兴修也在凝视她。
他们一家人在凌晨四点半时,被光头男团队的夜班人员叫醒,一起目睹了周英被抓的全过程。
赵茜茜是从裴廷辉卧室里,衣衫不整出来的。
高清摄像头上,还拍到了她皮肤裸露部分的一些痕迹。
随后声音和画面都被人掐断了。
但截止到目前为止,周英传送回来的这些信息,跟他们手里已经掌握的,几乎一模一样。
赵茜茜清早过来兴师问罪,与其说是撒泼,不如说是被伤害后,发狂了。
以上两个层面综合来看,都足够回答杜兴修心底最担心的那个疑问:赵茜茜到底老不老实?
现在看来,是老实的。
没骗他们,在意他们。
现在他几句撇清,她就露出了大半相信的表情——这也一再佐证,她脑子还是那么单纯。
自从上次知道她悄无声息去了A国后,到现在,他已经好些天没睡个好觉了。
而在此时,他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大半。
鼻腔里也暗暗畅快地吸进一大口气。
他慈爱地笑起来,轻描淡写带过重点,说:“哎,没事的,宝贝。这件事,最多就是闹了你们一个晚上没睡好,大的损失也没有,对吧?”
赵茜茜傻乎乎点头,仍狐疑地盯着他。
杜兴修:“所以啊,接下去该交给警方,就交给警方处理。那舅舅舅妈想给你推荐的体己人……”
他失笑,无奈道:“估计就算你肯收,裴总也绝对不会收了吧?”
赵茜茜闷闷说:“还收?我这辈子都不要再有人帮我做事了好吗?”
杜兴修大笑起来,捏捏她的脸,说:“别说气话!好啦,舅舅知道你生气,但宝贝,舅舅更关心你的身体!所以你要不要回家先休息,好了再来找舅舅发火呀?”
赵茜茜露出无言以对又茫然无措的样子。
然后她说:“不是舅舅的错,那我就不生气了。”
杜兴修欣慰:“诶……真是个好孩子,哈哈哈……”
狂风暴雨的开头,由杜兴修出马,三两句话就把赵茜茜毛捋顺,回到四人一家亲的图景里。
等把赵茜茜送走后,杜兴修脸上的褶子都感到僵硬。
这一场,折了个周英。
损失不算小。毕竟这年头,肯干灰色业务、外形不引人注目、有点能耐好拿捏的人,真不多了。
好在周英绝不会出卖他。除非她想放弃那一大笔钱,也不在意她儿子死活。
但话又说回来,如今,不论赵茜茜还在不在他手里,是不是在乖乖地为他卖命,都不是很重要了。
她已不再是他唯一的棋子。
计划已经做了修改。
接下来,他的格局和版图将会更大,大到能把整个裴氏,都一口一口,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