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裴廷辉的刹那, 赵茜茜是有点慌的。
老宅眼下这幅光景，颇有点曲终人散尽的模样。
她猜自己错过了最该和裴廷辉同框出镜的环节。
这不论从夫妻道义，还是从合作伙伴的职责来说，都是失职。
她预感自己大概率会看到男人眉眼间飘霜落雪的景象。
因此, 她迎上前, 语气难掩急切：“久等了吧？”
裴廷辉却毫不迟疑, 语气松快道：“没有。”
仿佛他并没有找她那么久, 也没有为此, 暗中观察过裴家圈子由远及近的登台表演。
他微微展肩, 护住她在秋风中裸露的肩头，把她往最后一辆加长礼车上让。
送她先上车后, 自己才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门从外面关上，环境音安静下来，男人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逼近，随着空调升温, 莫名带来渐渐升起的温暖感触。
赵茜茜从微怔中回过神来，尝试就她的工作内容做个解释：“妈订的一批大牌伴手礼下午刚到，她让我帮忙, 按照客人的重要程度和喜好列表, 来分派和指挥包装。东西实在有点多, 我就耽误到现在。”
男人清透的眸子看过她，声音温和道：“嗯, 你辛苦。”
赵茜茜：“……”
不知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情商实在高, 演技也够赞。但事实是, 在他一个“嗯”字出口时，赵茜茜就感觉, 自己先前的焦急被安抚了。
他说“你辛苦”，措辞公式化，可语气却让她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她不再需要解释什么，急促的心跳也平静下来。
头一次感到，和他同乘一辆车，像躲进了一间遮风避雨、烧着壁炉的小屋。
*
裴家老宅离福寿宫有20分钟车程，车前后座之间有挡板隔开。
赵茜茜打算趁此机会检查一遍自己的形象。
她从手包里抽出一面小镜子，动作轻快地照了照自己的头发，伸手顺了顺；再左右照照自己的妆容，确认无误后，再照了照自己的礼服——
然后就有点无奈。
她手里的小镜子，照头发已是勉力对付；要照全身，就真的不行了。
身上这件黛蓝底、动作间会微微闪现沙青浮光的真丝礼服裙，是巫美娟为感谢她这段日子的帮助，送给她的谢礼之一。
质感低调奢华，很搭裴廷辉的礼服，也适合今天这种场合。
但既然是工作服，还有“赞助商”的冠名，那必然不能出岔子。
赵茜茜想了想，把镜子收起来，转过身，问身边的男人：“裴总，我这一身怎么样？”
说完，赵茜茜内心就咯噔了下。
为什么感觉，气氛有点怪？
对了，忽然想起来，刚才在她忙着整理仪容时，拿着小镜子对自己东照西照，就感到空气里有股紧张的氛围。
但她那时没来得及多想。
现在反应过来，似乎这是她首次，当着裴廷辉的面，做这么女人的举动。
他当时似乎也有点意外。扫了她几眼，扫得她潜意识里警铃大作，空气燥热难当。
然后，他不自然地转了过去。她却二话不说叫他看她，身体还略略往后退了退，以期向他展示自己的全身造型。
还问他，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
也许是最近日子过得不错，跟他相处也顺滑，让她放松了警惕？
不动脑时，以为这是个可以随便问意见的人？
赵茜茜反应不过来则已，一旦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时，脸颊顿时就“噌”地着火，几乎要把头发都烧起来了。
但裴廷辉的眸光，一如既往平静。
就像公事公办，他把她从上到下认真扫过一遍，说：“挺好。”
赵茜茜：“………………”
在她问出口的时候，她已经后悔了；在她后悔的时候，她是希望，他没有听见她的问题的。
如果不幸地，他听见了，那希望他可以装没听见。
被无视的场面，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并且已几乎免疫。
但现在……
他说“挺好”……挺好……挺……
赵茜茜默默缩回刚才舒展的姿势，顶着一张蒸汽脸和彻底着了火的头发，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她没机会。
她还得假装没事，继续动作。伸手进手包里，摸索。
摸出一只靛蓝丝绒小礼盒。
在身边男人不再回避的目光中，她把那颗鸽子蛋取出来，换下指根上的小素戒。
这是战斗装备，戴上它的瞬间，赵茜茜莫名感到心里底气足了许多。
她也因此大方瞥了男人一眼。
他的目光淡淡落在她的手上，没有过多停留。眼睫微微一扇，便侧脸转开。
但那一瞬间，赵茜茜似乎明确看到，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赵茜茜胸口稍乱的气息落下。
现在，她准备好了。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前后座的通讯器里，司机沉静中略显牙疼的声音：“裴总，裴太太，抱歉打扰。我们遇上了晚高峰，可能要迟到。”
赵茜茜一愣，茫然转头望向窗外。
暗色窗膜中，车流果然一动不动。
她下意识去翻手机地图。从他们当前的坐标出发，前后左右的所有路段，直接堵成了紫色。
赵茜茜：“这……”
然而，“福寿宫”离这儿的距离还有11.8公里，下车走路显然完全不可能。
赵茜茜有点慌。
这么大的日子，裴家那些至交，关系铁的，从爷爷辈到重孙重孙女、一家N口从国外都准时到场了，结果她和裴廷辉作为老爷子最看重公关价值的人，却在这种关键时刻，阴沟里翻船。
正想着，裴廷辉手机震动。
他接起：“妈。还在路上。嗯，可能会迟到一阵。不确定。”
赵茜茜：“……”
隔着大半米的距离，她都听到了他电话那头，巫美娟快要绷断的声音。
可以想象，她一方面希望裴廷辉在这种大事上出点纰漏；可这件大事偏又是她主策划的。裴廷辉和赵茜茜不能准时出现在老爷子的祝寿现场，她势必也要担点责任。
赵茜茜仅凭对她声高的判断，都能感受到她的分裂。
这时，裴廷辉沉静笑了声，回应道：“嗯，茜茜她是全力完成您的临时委派，我们不得不晚出发了23分钟。”
赵茜茜：“……”好家伙。
电话那头的巫美娟哑火了。几秒后，不知她妥协了什么，裴廷辉“嗯”了一声挂断。
赵茜茜正想过问，冷不丁，他从旁边抽过一只软枕，递给她：“休息会儿。”
？？？
这似乎，不但真没把老爷子的寿宴当回事，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赵茜茜也不知该怎么拒绝，干脆恭敬不如从命，接过柔软舒服的枕头往腰后一垫。
车内暖气适宜，车外时间静止，等待似乎没有尽头。
她闭上眼睛。
2分钟后，裴廷辉不经意间回头，就看到女生双手抱着她的小手包拢在小腹上，曲线优美的身体松松靠着椅背，头微微后仰，呼吸轻盈绵长。
她果真睡着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目光从她雪白漂亮的脖颈掠过，再无声地，从车后抽出一条羊绒毯。抖开，轻轻替她盖上。
大概是因为下午高能耗操劳过，赵茜茜这一觉睡得酣畅甘美。
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耳边似乎有人说话。
好像是司机的声音，轻声说：“先生？”
然后是裴廷辉沉声说：“等等。”
赵茜茜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听到轻微的车门关闭，和车身的微震，她突然惊醒：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蓦地看到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柔软薄毯，再看到身边淡定喝水的男人。
赵茜茜倒吸一口气：“？”
她想问，几点了。
话还没出口，就听男人似心有灵犀，说：“六点半，没事。你先醒醒神。”
说着还递来一小瓶热牛奶，说：“垫一垫。等会儿如果要喝酒，不会太难受。”
赵茜茜感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有点超出她的想象力。
所以他们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迟到，她居然听他的，睡着了。
所以他们的司机紧赶慢赶地赶到了目的地，就因为她没醒，他竟然让司机重新关上门，“再等等”？
然后他现在还那么体贴，提前让她喝牛奶，以便稍后可能少不了的应酬环节，能多少保护肠胃？
赵茜茜小口喝着热牛奶，心里觉得魔幻。
这恐怕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明明遇上了坏事，却得到了优待的经历。
裴廷辉那么放松，她偷瞄着他，也有样学样，放松下来。
于是，这场宴会唯一迟到的主角团，又在他们的车里磨蹭了几分钟，然后才默契下车。
两人挽起手臂，以最理所应当的同框造型，踩上酒店特设的迎宾红毯，进入福寿宫正门。
宴会是六点整开始的。
巫美娟安排了歌星献唱，舞蹈家献舞，谐星讲祝寿段子。间杂重要嘉宾致辞，现场来宾共同参与的祝寿互动小游戏，以及各界人士发来的视频拜寿或文字祝福……
不过，等赵茜茜挽着裴廷辉，在裴氏的合作媒体跟拍下进场时，以上流程早就走完。
现场已开席，动作快的人，都已经进入了自由社交环节。
整座宴会厅有序而热闹，但人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小两口是什么时候来的。
没有人蜂拥过来打招呼，也没有人端着酒杯前来拦住他们说好话。
清朗干净的视野内，两人意外撞见了老爷子暴风吸入红酒的场面——
裴明德年轻闯天下时，曾有过千杯不醉的美名。
后来地位上升，不需要靠拼酒占版面了，他也自视珍重，说要“养生”。不到那个咖位的人敬他，他总是叩叩桌面了事。
但前几年起，随着公司权柄逐渐往儿子手中移交，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忽然又碰回了酒杯。
今天这种场合，现场那么多贵客，人人亲亲热热地叫他“恩师”、“贵人”、“偶像”、“指路明灯”，他们举着满杯的好酒，到他面前半蹲半跪，祝福完他以后，空杯以示诚意，结果——
裴明德也回敬一个空杯。
敬酒人受宠若惊，也吓得够呛。
他都七十了，理所当然可以“舔一舔”，甚至只是举个杯，做个假动作就够有情义。
可现在，来敬酒的，没有谁不是生怕他出什么事，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同桌的巫美娟，隔壁桌的裴承运巫丝琪等人，看得心焦火燎，却不好在这时候驳了敬受两方的面子，只能咬牙隐忍。
赵茜茜和裴廷辉的最后几步路，又见老爷子朝一个不知前情的毛头小子亮了杯底。
亮完他还面飞红霞，回祝人家“大展宏图”。
那年轻人差点当场跪了。
老爷子得意之余，余光一带，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赵茜茜他们。
双方视线交汇。
不知是不是错觉，下一秒，赵茜茜感到，老爷子前些日子看她时，眼里的那种戒备，如暗器毒针一般，掩藏在他亲热和蔼的笑意中，朝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