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迈巴赫后座。
宋允和刚从眩晕中回过神,他全身还有些发软,一只手挂在沈祈年脖子上,这才有机会看清周围环境。
“这不是你家楼下。”
沈祈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是我家,郊区的别墅,以后你住这儿。”
宋允和撑起来看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沈祈年一支事后烟咬在嘴里,“不听话的惩罚,你被囚/禁了。”
沈祈年还真没跟他开玩笑,这边远离闹市区,周围全是宽阔开敞的马路,路边也没有公交站台,天空被枝繁叶茂的垂柳挡住,大白天的街上连行人也看不见几个。
从远处看去,只有一幢幢三四层的楼房错落有致排列着,烈日把花园喷泉的池水都照得发亮。
——这里是嘉南市最富裕的别墅区。
“你先等等……放我下来!”
昏暗灯光下,宋允和脸颊的绯红都被隐藏,但沈祈年还是能感受到他火速发烫的体温。
他轻松打横抱起挣扎的人,不轻不重威胁:“这里是我的私人车库,又没人能看见,再闹我就抱你走出去,让邻居们来围观。”
“沈祈年!”
拐杖落地的清脆声都没能掩盖住宋允和的喊叫,刚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消耗,宋允和现在还没完全缓过神,整个人都因为人生中第一次被公主抱而僵硬。
他从来不是娇气的人,也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方,多年来的独身生活让他彻底将自己伪装成无所不能的冷漠者,他就这么一直戴着这张面具,好像再也无法分离。
“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来!”可现在他还是红了脸,本就白皙的皮肤透出水润嫩红,那副冷淡的伪装被隐隐撕开。
沈祈年紧了紧手上力量,加快步伐:“行了,再不听话我真拷你了啊。”
“……你敢。”
“乖一点,宋医生。”沈祈年在他耳垂上落下一吻,“等回去你再慢慢——”
沈祈年游刃有余的安抚声戛然而止,他脚步一顿,抱着宋允和稳稳当当杵在原地。
“妈?”
……
幻听了?
宋允和额角青筋不由得抽搐,心里瞬间泛起微妙的紧张感。
“怎么今天来这边了?你这是……”背后传来一道略带惊讶的中年女声,这一刻,宋允和心脏都缩紧。
他太过熟悉那声音,像是深埋在土地之中的花种,也如同心脏最底端的柔软,即使已经过去十八年,六千多个被梦魇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夜,但这声音依旧能穿破千百个崩坏的记忆碎片,直击心底,将他拉回幼时度过的,所剩无几的愉悦时光。
他挣扎着从沈祈年怀里跳下来,目光随之望去:“……阿姨?”
目光交错间,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剩空气中凝固的沉默。
何惠,五十五岁,北川市著名企业家千金,从小跟着家里人走南闯北,在伦敦待了六年,见多识广。她眼神快速扫过自己儿子搭在别人腰上的手,注意力重新回到宋允和身上,镇定道:“你是……小和?”
她表情越来越明朗,仿佛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故人,依旧清澈的双眸瞬间泛起泪水:“宋允和,是吗?”
看着何惠朝自己走过来,宋允和身体下意识前倾,他身边没有拐杖,腿上伤口还没好,后面沈祈年怕他站不稳牢牢抓住他腰肢,前面何惠注意到这点,加快脚步,张开双臂,顺势将他搂进怀里。
“好孩子,长这么大了。”
耳边是何惠带着鼻音的哽咽,背后是沈祈年安抚的轻拍,宋允和鼻子一酸,沉在心底的委屈终于跟着爆发。
眼泪径直掉落,一串串的,在水晶灯的璀璨下显得更加夺目。
“没事了,没事了。”何惠拍了拍他脑袋,捧起他脸颊,像哄小孩子般,“不哭鼻子了啊,哭得眼睛都红了。”
宋允和有点不好意思,却根本止不住泪水,只能抽噎着避开她眼神:“我没事……”
这幅别扭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看得心里发软,替宋允和擦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终于不耐烦看向身后:“沈祈年,愣着干嘛呢,要让伤者站多久啊,快把小和抱到沙发那边去。”
宋允和心下一惊:“阿姨,真不用——”
“走吧,”沈祈年毫无怨言将人打横抱起,“咱妈发话了。”
何惠在前面边走边说:“这儿没请阿姨过来打扫,平时也不住人,沈祈年你怎么想的,把人往全是灰的家里带,还好我今天想着过来一趟,正好把这边收拾了。”
这边沈祈年刚把人放到沙发上,下一秒又被自己亲妈赶走:“先别急着坐,去拿点纸过来。”
沈祈年被推了一把,无奈回头道:“妈,咱俩快两个月没见,你就这么对我。”
“怎么了?”何惠贴着宋允和坐下,“你不是很忙吗?平时问你要不要回来吃饭总是敷衍我,现在知道叫妈了?”
“行行行,是我错了。”沈祈年拿着东西走过来,“所以这不是回来了吗,晚上忙吗,留下来吃饭?”
“今晚还真不行,”何惠说,“约了几个合作方在这边吃饭,所以我才有空正好过来看看。”
她低头看了看旁边安静的宋允和,皱眉道:“小和,你这腿怎么了?”
“没事,就——”
“骑自行车摔的。”沈祈年在沙发后面淡淡接话。
宋允和刚哭完,脸上泪痕还没干透,耳朵也因为害羞而泛红,他垂着头,支支吾吾:“嗯……没掌握好平衡,不小心摔了。”
何惠噗嗤一声笑出来,眉头也舒展:“你小时候骑车就摔,怎么长大了还这样。”
沈祈年一惊:“还有这事?”
“有啊,怎么没有,”何惠抬头看自己儿子,“那时候你不在,我陪小和去楼下玩,骑的就是你最喜欢的那辆捷安特。”
“我怎么不记得了?”
何惠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几分宠溺:“你能记得什么,你小时候也皮,叫你让着弟弟你不听,成天欺负他。”
沈祈年急了:“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明明是他一直压迫我!”
沙发上一直没插话的宋允和终于没憋住笑出声,头顶灯柔和他周身,光亮映照在他眼眸,沈祈年又在他身上看到了之前的那种松弛和惬意。还是那种内敛又浓郁的气氛,只是安静享受这片刻。
可一切又都有了点变化,沈祈年不再是静静在旁边看着的人,他终于可以大胆伸出手,抚上心爱之人,以此给予永恒的力量。
其实这是沈祈年的不自觉行为,大脑好像被强制下线,他完全听从身体指挥,揉上宋允和脑袋的瞬间,他清楚感觉到这人全身都僵硬了好几秒。
不止是宋允和,他还察觉到自己亲妈也突然哑了声。
空气中又开始飘荡着沉默,反应过来后沈祈年也觉得自己做法太过了点,虽然自己出不出柜都无所谓,但他还没有问过宋允和的意见,而且依他对他的了解,宋允和大概率不愿意公开。
何惠眼神从宋允和脸上转到沈祈年身上,一脸淡定:“儿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和腿伤到了一定要好好养,你去给陈姨打个电话,让她们煲点汤过来给小和补一补。”
沈祈年下意识看向宋允和,正好对上后者安抚的眼神。
“好吧。”
脚步声渐远,宋允和心跳越来越快。
都是在社会上混久了的成年人,他怎么会不清楚何惠要说什么,仅是刚刚那种气氛,就已经足够让他捕捉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只是快乐的时光存在得太短暂,短到他还没有抓稳幸福之神的手,就要被抛弃。
能不能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宋允和垂着眸,在心里无声祈求。
他不信神,但却在这刻虔诚。
“小和,”何惠缓缓开口,声线里已经没有最初的惊喜,“我不知道你们联系上了。”
宋允和深吸一口气:“抱歉阿姨,我——”
“不要道歉。”何惠打断他,“你从来都没有错,知道吗?”
昏暗灯光下,倒映着何惠充满历练的脸,她握住宋允和冰凉的手,逐渐用力:“是我们亏欠你。”
“小年前几个月突然来了趟北川,质问我当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她薄弱肩膀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神里却很坚定:“那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你们可能已经见了面,但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甚至觉得自己忘了那段记忆是背叛了你,我心疼他,像心疼你一样。”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何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宋允和只觉得浑身冰凉,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骨髓,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却仍旧挤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我知道了阿姨,我会和沈祈年说清楚的。”
“你误会了。”何惠摇摇头,“私生活的事情,我不干预,这是你们的选择。”
什么?
宋允和猛地抬头,心跳都漏了好几拍。
何惠冲他安抚性地笑了笑:“但是我希望你们可以不要再追查这个案子了。”
宋允和看着她没说话。
“我平时虽然很忙,但也会看新闻。”何惠叹了口气,“你的腿根本就不是骑车摔的吧?你和他们交手了,是吗?”
“所以你们不能再继续了,如果你觉得我没资格管你,那起码沈祈年不可以。”何惠坚定地说。
宋允和脑子一片发懵:“可是叔叔当年——”
“就是因为他已经丢下我们走了,”何惠强硬道,泪水聚拢在眼底,“我现在只有你们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出了意外,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这么多年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们平安。如果可以,我愿意让沈明川被害的真相被掩盖,以此来换取你们一生顺遂,我想他如果知道,也是会支持我的。”
·
何惠离开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宋允和坐在花园摇椅上发呆,这里视野开阔,正好能看见天空烧得火红的晚霞。花园很大,这里之前应该种了很多花,但由于长时间没人住,也没人打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草坪。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时沈祈年刚好出来,他已经换上了居家服,刘海柔顺垂在额前,平时那种凌厉的气质少了很多,但依旧能震慑中宋允和。
“又抽烟?”
“偶尔一次。”宋允和拄着拐起来,伸长脖子在他脸颊落下一吻,“下次不敢了。”
“怎么了?”沈祈年拉住他,严肃道,“我妈给你说什么了?她骂你了?”
宋允和哑然失笑:“你什么时候见过阿姨骂我。”
“也是,她一般都是骂我。”沈祈年眉头蹙得更深,“那你怎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啊。”
天边落日更红了一些,深深浅浅的亮光把天穹都晕染,夏日暖风吹过,跟随外面大道上少年骑车遛狗的喧嚣一起飘进来。
沈祈年大手抚上他侧脸,垂眸看他:“你知道几个月前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脸上的表情吗?”
宋允和好奇地看向他。
“冷漠,平淡,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和你无关。”沈祈年用额头碰了碰他,“你的眼神是死的,也不会露出现在的表情。”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你在害怕,你不开心。”沈祈年说,“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世界重归寂静,连风都不再陪伴,宋允和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沈祈年同频。
他主动靠近沈祈年怀里:“没有,只是因为太开心了,开心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这话不假,过往二十多年中,他几乎是一直挂在悬崖边,落不下也上不来,只能精疲力竭地跟着时间轨迹前行,直到沈祈年再次出现,他才感觉被拉回人间。
“沈祈年。”他整张脸都闷在对方脖颈里,连带着说话声音都闷闷的。
“嗯。”
沈祈年应了一声,宋允和能清楚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两人又沉默下来,心里堵着很多话,但宋允和第一次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他当然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带着目的性地循序渐进,以往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做的,但唯独这次,面对这个人,他不想这样做。
于是他只能沉在沈祈年怀里,让独属于他的气息包裹自己。
沈祈年没追问什么,他一下下轻拍着宋允和后背,柔声道:“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
他还是没回答,直到快缺氧窒息,才闷闷开口:“如果我是胆小鬼怎么办?”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祈年却好像听懂了:“那我陪你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