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额娘, 皇阿玛……皇阿玛他怎能如此狠心?待日后青史之上,儿子又将如何立足?”得到消息,永珣几乎酿跄着跪在了自家额娘跟前。

  外间天方尚明, 然而此刻的坤宁宫却无端给人一种沉郁之感。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殿外,一众宫侍俱是低垂着头,生怕发出一丝一毫地声响。

  怜惜地抚摸着自家儿子泛红的眼眶, 素来端静自持的皇后此刻也不免红了眼, 赤红色的朱蔻几乎陷入皮肉。作为索绰罗氏倾力培养的嫡长女,皇后自然不是笨人, 她太明白万岁爷此行, 会给自已的儿子,甚至索绰罗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看着儿子满是颓丧的模样,索绰罗氏只觉心如刀割, 却还要强打着精神将人扶起, 紧紧盯着来人的眼睛:“珣儿, 你在细细地说一遍, 那日养心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永珣神色一僵,到底不敢再多隐瞒。

  ***

  翌日,亲王府

  收到皇后娘娘邀请之时, 清媛这厢尚还有些不明所以。倒是一旁的弘曦, 联想到自家兄长偶尔透出的口风,心下隐约有些明悟: “皇嫂此次,怕也是因着爷之故………”又想到两日前, 御书房外自家侄子颇有几分怨念的目光, 放下手中的钢笔, 弘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转头带着几分叮嘱道:

  “倘若此次皇嫂态度有所不是,还望福晋多担待几分。当然若是过了,阿媛也莫要委屈了自个儿。”说着又在眼前之人有些不解的目光下,微微起身拉住对方的手,神色认真道:

  “不论如何,万事都有爷在呢!”

  “瞧爷说的,可是把妾身当泥捏的了不成?”瞧他这般瞎操心的模样,清媛不由噗嗤一笑,秀眉微微扬起:“放心吧,虽不晓得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大嫂这人,妾身再了解不过。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会轻易撕破脸的。”

  话虽如此,然而入宫前,挑选衣饰之时,清媛还是特意寻了一身中规中矩,不轻易出错的。连耳间近日新得的翡翠比翼连枝坠子都换做了一副平平无奇的青玉蜂纹耳环。

  见自家福晋心里有数,弘曦便没有再多言。

  清媛过来时已过午时,艳阳下,屋檐上方鎏金色的琉璃瓦愈发明灿,梁上大片的金玉交章更是显出几分雍容来。

  等候接见的这段时间,清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坤宁宫。同早前的许多次一样,入目之处唯有一“规矩”二字,连墙置旁的玻璃炕屏尺寸都没过上半分。据说早前万岁爷也曾赐下过一席,然皇后娘娘只觉过分逾了规制,这么多年来竟都牢牢锁在库房,从未在人前使过一回。

  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清媛心下不由想着,皇嫂宫里的这些宫侍们,连唇角的弧度都像是被拿着尺子牢牢量过一般。

  早前预想的冷落并未实现,清媛手中茶水尚还温热,皇后索绰罗氏便在宫人的服侍下缓缓走出,面上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笑意,端庄严正中偏又透着几分热络。若非清媛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下厚厚敷着的脂粉,怕也会觉得对方同往日并无不同。

  见人过来,清媛忙起身准备行礼,却在下一刻被人牢牢捉住了手腕。很快一道极为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我二人妯娌几十年,既来了本宫这儿,弟妹又何须这般见外?对了,昨儿本宫还听下面人说起,弟妹家的绵晨小小年纪,竟也会学着大人念诗了呢!”言罢又状似无意般感慨道:

  “弟妹不愧为满京上下公认的有福之人。”

  顺着对方的力道落座,清媛并未因着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失了颜色,只微微含笑着回道:“娘娘您过奖了,绵晨小儿家家的,惯是学舌罢了。再则,若说有福气,又哪里比得上娘娘您位列中宫。”

  “是吗?”垂首打量着眼前之人,索绰罗氏下意识伸手抚摸了下眼角。妯娌两人实际上并未差多少年岁,然而如今瞧着,她竟像是生生多了十份春秋一般。索绰罗氏突然眼睛一刺,收回不愿再多细看上一眼:

  “不过一空头皇后罢了,日后怕是连大礼都未必能受。”说着带着几分自嘲道:“千百年来,怕是再没有比本宫更窝囊的皇后了吧?”

  这说的便是前些日子,由璟泰帝主理,集天下有志之士共同参与修订的《权利法案》,其中有一项便是要废除跪拜大礼。日后面见上位之人只需行躬礼。连万尊之位的皇帝都是如此,又何况她这个皇后呢?

  果然来了,看着眼前极少露出颓唐之色的皇后娘娘,清媛深吸了口气:“陛下这些年来如何作为想必娘娘您心中有数,如今既已做出这般抉择,其中不得不为之处。”

  虽为劝慰之语,然这话却也是出于清媛本心。这些年璟泰帝种种作为,便是连不知事的街头小儿都不会胡言一句。在弘曦的影响下,对这位长兄,清媛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敬服。看着还在转牛角尖的皇后,不由轻叹了口气:

  “咱们这些妇道人家,于国无功,于朝事更是未有几分见地,因着出身之幸坐拥如此富贵已是莫大的福分,又何苦诸多强求,最后反倒苦了自个儿。”

  “弟妹倒是豁达的很!”

  紧紧盯着来人的表情,见对方面上尽是自足与祥和,仿佛没有意识到,或是分毫不在意自身身为宗氏的利益同样被剥夺。

  这一刻,索绰罗氏心间陡然生出一股子戾气,糅杂着这十几年来种种艳羡与妒意。不觉间,竟连此前的目的也被抛在了脑后,冷哼出声道:“女人这一辈子所求,一心一意地夫君,伶俐乖巧的儿女,弟妹样样都得了,样样都完满了,自是可以千种大度,万般宽宏。”

  而不像她……

  说这话时,索绰罗氏唇角微勾,一张再和善不过的面容上却是一览无余的尖利与讥讽。此时高高坐于上首,连目光都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呵,娘娘您这话可就过于好笑了!”

  清媛自来便不是个没脾性儿的,如若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几乎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便同娘家闹得几十年来再不相往来。毫不回避地看着眼前之人,从这人身上,清媛几乎再看不到早前入府之时那位雅趣温婉的长嫂的身影。

  “据妾身所知,当年陛下其实未有纳侧之意,甚至几次三番推拒了宫里的意意。妾身嫁入府前的那几年,便是闺阁之中,羡慕皇后娘娘您的又何止一人。”顿了顿,看着对方这个时候依旧强做镇定的模样,清媛再没有丝毫留情道:

  “当年,对于陛下的意思,先帝额娘都未有逼迫之意,是娘娘您,因着几句闲言碎语,亲自将皇兄推于她人,方才造就了今日之果。”

  “什么叫闲言碎语,那是生养本宫的娘家。”说到这里,方才还强自镇定的皇后竟是突然激动道:“你懂什么,因着本宫当年的善妒之名,索绰罗氏多少女儿家风评受损。”

  紧紧捏着手中的锦帕,索绰罗氏尤自道:

  “毕竟本宫跟弟妹你不一样,更没有弟妹你这般狠心决绝,连生身娘家都能全然不顾!”

  “娘娘倘非要这般想,那便是吧!”没有看对方的神色,下首地清媛仿若随意道:“只是妾身的姑母从小便告诫于我:只要所言所行,其意并不在你,不论多亲近的关系,都过不了闲言二字,届时过过耳忘了也就罢了,委实无需放在心上。”

  顿了顿,清媛继续道:

  “娘娘您扪心自问,当年形势当真便到了如此地步吗?还有口舌之人口中所谓名声真的就如斯重要?”亦或是从始至终你对皇兄都未有信任二字。

  所以这份推让可以来的这般容易。

  后面的话清媛没有说出口,索绰罗氏却敏锐听出了对方的意思,唇角微颤了片刻,许久方才强自镇定道:

  “弟妹所言未免过于天真,你我都知晓,当年皇阿玛继位已然大势所趋,陛下身为嫡长子,未来太子,后院之中又岂能一人独大?”

  既然迟早都会有这一日,不若由她亲自来做。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不是吗?太子妃娘娘端庄贤惠,大度有容,这些都是她这么多年一点一滴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声。这十多年来,多少索绰罗氏女子受惠于此,她的太子妃甚至皇后之位更是稳固异常,便是陛下本人,也不可轻易折了她的面子。

  索绰罗氏不断安慰着自己,她当年没有做错。殿下对她并无过多男女之思,又怎会为她冒大不为空置后宫?身为索绰罗家族未来的希望,一味沉迷眼前的温情才最是不可取。

  这些年来,每每夜深人静,索绰罗氏都是这般安慰自己。然而看着眼前闲适悠容的三弟妹,皇后心下到底不是没有过怀疑。

  扪心自问,三弟对眼前之人当真有如此深刻的爱慕之意吗?据索绰罗氏这些年的观察来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爱新觉罗的男人,于儿女之事上心思怕是三分都无?然而偏生………

  该说不说,不愧是两兄弟吗?有些东西当真像极了。

  索绰罗是突然不敢深想下去。

  定定地看着上首之人,临行前,清媛突然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娘娘您究竟又想要什么呢?”

  世事从来难全,至尊之位,家族荣兴,夫妻一心………当初既然已经做出了所谓最安稳的选择,如今又何必这般地耿耿于怀。

  “皇嫂不过一时想不开罢了。”回到府中,对着自家爷,清媛如是道。其实清媛并非不能理解,为了这份尊荣地位,为了所谓家族荣耀,这些年对方舍弃地实在太多太多了些,多到连对方自个儿,此时都有些担不下了。

  更遑论如今,一朝成空呢?

  深夜,诺大的坤宁宫,依旧灯火通明。自清媛离开后,索绰罗氏便呆呆地坐在原地,再没动过一下。一旁的嬷嬷见状不由焦急道:

  “哎呦,我的娘娘啊,如今这般时候,既然昭慧亲王那儿行不通,您更该镇定下来再想法子才是。太子殿下还有舅爷那儿还等着您呢?”

  “等本宫?呵!”首座之上,索绰罗氏双目空茫地盯着某一处。突然冷嘲出声:“本宫这些年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事到如今,本宫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可在这般下去,太子爷日后可要如何是好,还有舅爷,本就与那位张相爷颇多不睦,若是日后对方当真成了首相,咱们索绰罗氏………”

  空荡荡的宫殿之上,随着老嬷嬷一字一句地近乎喃喃自语,索绰罗氏终于还是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蠕动了唇角,近乎干涩道:

  “说吧!他们想要如何做?或者说,想要本宫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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