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在此之后的数百年, 律法之上,每个人生来都将赋予平等的权利。”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斟酌了许久, 弘曦最终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看着眼前神色并无半分诧异, 甚至可以说有所预料的大哥,弘曦不由心道一句果然。

  大哥他早就……

  想到这里,弘曦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其实说来好笑, 现代之时, 他从未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人权”二字所代表的真正意义。因为从古到今,某些人某些方面的特权其实从来未曾消弭过。这世上, 绝对的公平不可能也不会存在。

  这一点, 再没有人能比他们这些“寒门学子”有更深层次的体会。

  然而来到了这边,所谓“圣人一怒,浮尸千里”却不断在他眼前巨象化。在这里, 你的财富, 地位甚至于性命皆掌控在上位者手中。上位者一句话, 你的一切便可顷刻间化为乌有。大势之下, 甚至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会有。尤其在这个中央集权已经到达顶峰的大清,真正地天下命数皆系于一人之手。

  有时候他竟也有些理解八叔,无关手段, 而是那种付出一切也要尽力挣脱他人掌控的绝对意志。

  于弘曦来说, 幸运地是这三代掌权之人皆是他最为亲近待他亲厚之人,所以他才能有此刻的自在。然而日后呢?

  这种朝不保夕时时谨慎之感,怕是任何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都难以接受的, 甚至深刻厌恶的。

  诺大的御书房内, 一室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 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温热, 弘曦抬起头来,方才发觉眼前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半蹲在了眼前。并不算宽大的手掌如同小时候一般,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

  “三弟这些年,辛苦了!”

  弘曦眼眶蓦地一酸,半响方才带着些嗡声道:“不过大哥是如何察觉地,臣弟自以为……以为……”

  说到这里,弘曦不由结巴了两下。

  “以为自个儿行事很是谨慎,并未露出任何破绽?”弘晖突然起身轻笑道。

  弘曦不解地点头,眼神时刻追随者对方。旁的就算了,这等关乎性命的大事儿他还是很谨慎的好不?

  起身走到窗前,弘晖没有回头,反倒木光闲淡地看着窗外。冬日已过,园子里干枯的枝干已然陆续开始萌出新芽,甚至有些枝头上已经结了小小的花苞。

  再过一月,这宫里宫外想必又是一番新的景象。

  不知想到了什么,弘晖突然淡淡地笑了笑: “三弟前世所在,定然是个极其自由,少有拘束的国度吧?”

  弘曦闻言有些呆愣地点了点头。难道他表现地如此明显吗?可算他从小到大,分明已经很刻意地融入此界的规矩,甚至除去数理上的天赋,鲜少有出格之时。

  见自家弟弟如此,弘晖眼中笑意更深了些,言语中也带了些许言笑地意味儿:“放心,三弟在外人眼里倒还是有几分样子的?”可是啊,比之天性习惯并且顺从于规矩的他们,尤其皇家之人,三弟你确实过去于不同了些。

  弘晖心道。

  不知为何,这一刻弘曦竟然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一想到他自以为没有破绽的伪装原来竟是如此……如此破漏百出。弘曦尴尬地灌了杯茶水,定了定才带着几分艰涩道:

  “那皇玛法他们?”

  “放心吧,他们至多觉得三弟你过于天性纯粹,是皇家少有的性情中人罢了。”弘晖轻咳一声道。

  呵,这是变相说他不够聪明吧!是吧!是吧!弘曦生无可恋脸。感觉早前的他活像只傻啦吧唧的小白羊,身旁竟是些老谋深算的大尾巴狼。

  轻哼了哼,弘曦还有些不服气地抬头仰视着某人: “那大哥你呢,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觉得弟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

  这脑洞也太大了吧!

  要是真的,他弘曦只得愿赌服输。

  迎着自家弟弟的目光,弘晖没有正面回答,反倒缓缓开口道: “三弟还记得小时候,你刻意去接触庄上得了痘的病牛,以此引出了牛痘,也彻底除去了困扰大清百年的天花之患。”

  “啊!是那次啊!”弘曦挠了挠头:“那次是弟弟太不小心了,不仅自个儿得了症候,还连累了大哥你………”

  “哦,是吗?”看着这种时候还在死鸭子嘴硬的某人,弘晖突然扬了扬眉,轻笑一声道:“怕是连累了大哥我是无意,可你自个儿却未必是无心。”说话时与四爷颇为相似的眉眼定定地盯着眼前之人,眼中俱是不容置疑道:

  “三弟你当时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急于染上牛痘,而且你很清楚,牛痘的治病性很是低微。”

  迎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弘晖自顾自道:

  “三弟虽谨慎,却并非是个惯于掩饰之人,而当时的你,实在太急了………”

  急到在近乎日日相对的他面前几乎破绽百出。

  啾啾,窗外不知何时传来几声鸟鸣声。略显昏暗的室内,弘曦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唇角。就听对面之人轻叹一声继续道:

  “当时人痘之法虽不够完善,然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也远非十死无生的结局。那么当时的你之所以如此焦急,甚至不惜有可能暴露自己。只会也只有一种可能………”直视着对方愈发放大的瞳孔,弘晖突然淡淡一笑,声音不疾不徐道:“在原定历史之上,爱新觉罗弘晖便是那时去的吧?”

  这语气,很难像是在陈述自个儿的死亡。弘曦心下一梗,又有些丧气垂下头道: “原来早在那时候,弟弟我就已经暴露了吗?”

  “那倒也不是,是后来一些事方才确定的。”弘晖微顿了片刻,到底没有将四爷临终那些话说出。毕竟就算是梦境,那般的现实过于惨淡了些。

  三弟出生之时便因着惊吓难产而亡,他也在自责之下本就不那么康健身子愈发虚弱,四年后死于种痘之上……

  看着眼前眉眼鲜活的弟弟,弘晖突然笑了笑,从没有一刻,他竟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哦,这样啊!”有些不明白对方的神色,弘曦也没有再多问,只有些忐忑地挠了挠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难得不安的看着对方:“那大哥不觉地弟弟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弘曦方才艰难道:“是什么怪物造孽,或是鸠占鹊巢之类………”

  “呵,朕只知道你是我弟弟,从前是,以后也是………”闻言,弘晖不带一丝犹豫道。

  仿佛长久以来心上的大石被彻底搬来,直视着对方坦荡无比的面容,弘曦心下突然一阵轻松,起身来到窗前与这人并肩而立:“其实我也不知晓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刚睁眼就被人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说到这件囧事,弘曦还兀自嘀咕道:

  “还有啊,想我一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居然还要强迫被人喂奶………”

  回想到那时候的艰难处境,弘曦心下不由一个机灵。

  而此时,对面弘晖突然挑了挑眉,眼神戏谑道:

  “哦?这么说三弟小时候果然在冲朕翻白眼,压根儿不是嬷嬷们所说的习惯为之。”

  “哈哈哈………”闻言弘曦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心下却是翻了个白眼:也不晓得是哪个?打小就爱在他脸上戳着玩儿。可怜他那时太小,只能一动不动任由□□………

  ***

  养心殿内,茶水已经不晓得换了几轮。

  一直到深夜,宫道上的自鸣灯缓缓亮起,弘曦方才在内侍的带领下缓缓走出宫门。

  再次躺在熟悉的大床之上,想到白日里自家大哥刻意询问的一些东西,弘曦突觉心下一阵轻松。对于当下的制度,以他后世的眼光看来必然是难以长久。然而弘曦本人政治头脑可以说一眼望的到头,想要仗着先知乱出主意或是搅风搅雨简直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

  然而自家大哥却是不同,作为两代明主培养出来的正统继承人,有些事上的考量远比他要周详多了………

  想通了这些,弘曦几乎一觉睡到了天亮。

  果不其然,自那日之后,其后数月,御书房内,常有璟泰帝心腹大臣频频停留。而这些人自御书房离开之时哪怕刻意控制,面上或是震惊或是狂喜之色依旧通过种种打探,传到了有心人耳中。

  “皇阿玛这是准备做什么?”眼瞧着朝中动作频频,然身为太子,永珣这头却再难探出丝毫有用的消息,心下不免生出几分燥意。

  “难不成……”难不成皇阿玛是对他不满了,想要另立旁人不成?虽知晓可能性不大,然眼看接近最后一步,永珣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殿下还请稍安勿躁,您是中宫嫡子。又是陛下亲立的太子,若无意外,便是万岁爷本人也不可轻易废除………”话虽如此,看着眼前这般沉不住气的外甥,索绰罗顺安不免心生几分不耐。

  要他说,万岁爷这人,同先帝爷一般,私情少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后宫更是连个像样的内宠都无,更别提被得宠的皇子威胁地位。更妙的是,万岁爷本人身子不甚康健,绝非长寿之像,也就是说,他这外甥这几年只要不出什么大错,几乎便是妥妥的下一代帝王。

  这也是索绰罗顺安为何明知弘曦能量不小,依旧放任对方不去拉拢,甚至暗暗挑拨的缘故。反正依那位的性子,也不可能投向其他皇子同殿下作对。

  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君子欺之以方的典型了。

  然而眼看放着这般好的条件,这位依旧做不到淡定处之……索绰罗顺安不由深吸了口气。罢了,自古以来主强则臣弱,反之亦是如此。眼下外甥这般,于他甚至于他们索绰罗家族也并非毫无益处。

  想到这里,看着神色焦急地的太子,索绰罗大人反倒笑了笑:“殿下可知,先圣祖爷之时,众阿哥群起争锋,手段频出,却没想到偏惹得圣祖爷不快。然与之相比,先帝爷却是不同,以孝治之,以顺恭之,种种手段下来,终博得圣祖爷青睐。”说着微顿了片刻,看着眼前一身杏黄的外甥,索绰罗大人不由地意味深长道:

  “殿下啊殿下,要记得你是太子,却也更是陛下的儿子。”

  听罢,永珣不由若有所思。

  其后数日,不论其后几位阿哥如何挑拨,太子却丝毫无动于衷,甚至明面上探听消息的人都撤了回来。只是于手上政务愈发尽心了几分,对自家皇阿玛更是时时关怀,端地一副好儿子的模样。

  弘晖再如何也是一位阿玛,自个儿的第一个儿子尤其嫡长子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便是明白对方此番并不单纯,心下终归还是受用了几分。

  永珣见此,愈发觉得自家舅父果真大善。

  直到这一日,养心殿内,永珣一如既往地服侍在身侧。然而执墨之时余光却撇见了一封刻着昭慧王府印章的折子。见他目露好奇,弘晖倒也没拦着,只仿佛随手般将折子递了过去。

  “事关你尼楚赫堂妹,太子你也瞧瞧吧!”

  接过奏章拿在手中,许久永珣复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个儿没有看错,方才瞪大眼睛道:“这……这………”

  “堂妹她不过一女流之辈,便是再如何能为,又怎可破例进入研究院。”毕竟皇家研究院,可是拥有官员品级的。这世上,哪有女子为官之理?

  永珣万般不赞同。

  然而上首弘晖见此却是不以为意:“尼楚赫年纪轻轻便能改良计算系统,于国有功,你三叔早前更是曾言,才能比之他还要更盛一筹。只要此次能顺利通过考核,便是入了研究院又何妨?”

  “再则……”想道这些时日的计划,弘晖开口也软和了些许:”尼楚赫自小同你一道长大,日后接掌研究院也可同你一道守望相助。”

  毕竟研究院同旁的不同,大都一群科学发烧友,倘为首着无力压众人的才能,如何又能令人心甘。而这一代皇室中人,有此项才能谢更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尼楚赫,于弘晖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不论是出于掌权者的权衡使然,还是出于一位兄长对于自家弟弟一脉的爱护之意。弘晖此番打算并不算错,然而听到本就对弘曦有意见地永珣心中,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呵,三叔平日里瞧着云淡风轻,心下还不是舍不得这重重权利。一想到对方如此野心勃勃,偏还在民间有那莫大的声望。研究院于社稷又是举足轻重,永珣不免心惊肉跳,倘他日后上了位,这朝堂之上,当真能压的住对方吗?

  然而太子便是再傻也明白,这话当着自家阿玛的面是万万不能提地。只委婉劝道: “堂妹年纪小,如今正是心性不定之时,这会儿不过一时兴趣,许是很快便淡下来了,再则堂妹日后总要成家,常常在外,同一众男子混迹一处到底不妥当………”

  微顿了片刻,将手中的奏章随意换下,弘晖闻言头也不抬道:“哦,有何不妥?这些年各地工厂内做活的女工并不在少数。”倘弘曦在此怕是早就听出来了,这会儿自家大哥心情已经有些不愉。

  然而永珣此时却并未有察觉,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道: “堂妹堂堂郡主之身,与那些庶民如何能一样?”

  “哦,庶民?”

  淡淡地重复着这句话,弘晖笔尖一顿,不算大的奏章之上很快晕下了一团墨迹。

  永珣这会儿也察觉出了不对,几乎立刻便要起身跪下,膝盖重重撞向地面发出咚地一声声响: “皇阿玛赎罪,是儿子口不择言,您常教导社稷为重,百姓为重,君为轻。儿子……儿子只是………”

  只是下意识所言?只是这些日子一时受皇父看中,得意忘形之举?

  永珣张着嘴想要解释,却见上首弘晖好似平静地挥了挥手:“罢了,今日朕只问你一句。你三皇叔这些年劳苦功高。百姓能有此安居乐业,不为仓廪而烦忧。可以说大清能有今日,可以没了朕,却绝计不能没有你三叔?”微顿了片刻,弘晖几乎一字一句道:

  “太子你可认?”

  “皇阿玛………”在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之下,永珣额间不知何时突然冒出许多冷汗,嘴上只得道:“三皇叔功在社稷,自是怎么礼遇也是不为过………”

  礼遇?他这儿子啊,心胸没有多大。心眼子却委实不少。定定地看了眼堂下跪着的人,弘晖没再多话,只仿若随意地挥了挥手。

  “下去吧!”

  “皇阿玛!皇阿玛!

  在自家皇阿玛讳莫如深的神色下,永珣已经不知晓自个儿究竟如何走出养心殿。只知晓回过神儿来,背后的朝服已然湿了一半。

  自知大事不妙,永珣几乎酿跄着跑到了坤宁宫,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如今的璟泰帝弘晖。

  自电话出世以来,如今交流方便,几乎半个时辰不到。包括弘曦在内,现存的几位宗氏便被请到了宫中。

  谁也不知晓这一日众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晓老九胤禟离开时,几乎是被弘曦搀着走地。而其后几位王爷,也是面色煞白,浑浑然不知其身在何方。

  璟泰十三年三月,经由内阁草拟,一则告天下书经由各地报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天下。

  这一日,举国哗然。

  这一日,同样标志着封建王朝自此彻底走向末日。且因时间恰是惊蛰之日,后世史书称之为惊蛰之变。

  作者有话说:

  从历史上看,皇朝总是要由盛转衰的,一代代越是安稳,继承人越是不济几乎是定理。所以,我们大哥准备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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