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辉的动作极快, 当天就将织造司内接触过护身符的绣娘抓了起来,只是严刑拷打之下, 竟没一个招认的。

  实在是办事不利。

  王全辉表面惴惴不安,心下却知这一场实在是有的闹,于是只得敛了面色,小心翼翼的去勤政殿请旨。

  “捉拿无境法师?”皇帝微沉着脸,眉头皱起几道浅浅的细纹,胡离已眼观鼻观心的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将皇帝书案前已然放凉的茶水替换掉。

  王全辉还在地上跪着, 皇帝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言,只垂着脑袋听吩咐,此时听见这略带了些不满之意的话, 连忙向皇帝陈情。

  “回陛下,织造司暂时未查出来什么,此为臣办事不利之过,但这护身符是无境法师给太子殿下的, 于情于理, 得召法师问一遍才更加周全。”

  还有皇后……

  这句话王全辉没敢说出口。

  皇帝没说话,端起刚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忽的又重重放在了桌上,呵斥道:“怎么回事?是想烫死朕吗?”

  胡离已“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慌乱道:“奴才马上去换一盏。”

  皇帝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 胡离已心里一惊,再抬头时皇帝的目光已经移到别处, 正定定的看着王全晖。

  胡离已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轻轻起身将桌上的茶盏撤了, 退到了门外。

  勤政殿静悄悄的,伺候的人都下去了,王全晖额头冒出了几滴汗。

  殿内的地龙烧的比太子府还旺,王全晖思绪半飘着,暗自想着皇帝今年多大的岁数了?

  过了片刻,皇帝才开口。

  “当真什么都没问出来?”

  织造司接触过那护身符的有三个绣娘,再加上同司交好的,有机会能偷偷做手脚的,上上下下一共二十四个人,竟一点消息都没问出来?

  王全辉斟酌了一下,为难道:“回陛下,这些绣娘都是织造司新进的,问不出什么来,微臣派人查了她们的底细,并无可疑之处,且那绣线已经拿给太医院和珍宝阁的人看了,沾了元圭粉的金线是绣线里掺的那一股金蚕丝上的,药效也极其微量,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十几年前掺到里面的。”

  十几年前,那就是顾林风幼时刚戴上的时候。

  若是在戴上之前沾染的,那就跟无境法师脱不了干系。

  若是戴上之后才被人拆了掺进去的,景仪宫便有了嫌疑。

  但这两尊大佛,王全辉是一个也动不得,连私下问话都不敢,便只好来求皇帝。

  皇帝听罢揉了揉额头,疲惫道:“让朕想想。”

  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皇帝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该吃药了,可一个时辰前才刚用的药,现在还不到用下一颗的时候便已然觉得疼了,他强撑着想摔东西的冲动,无力的对王全辉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王全辉顿了顿,关切的看了看皇帝,想说点什么,可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王全辉应道。

  *

  勤政殿的门开了又合上,胡离已重新斟了一杯茶送了进来,凑近书案时不经意的抬了下头,突然发现皇帝的面色白的让人心慌。

  “陛下!”胡离已惊道。

  随意把杯子放在书案一角,胡离已弯腰扶着皇帝,大声惊呼:“快来人,去请太医!”

  皇帝强撑着攥住胡离已的手腕,嘴里吐出来的话都不成句子,额头上汗涔涔的,片刻的功夫已经疼出了一头冷汗。

  “宣无境过来。”皇帝说道。

  胡离已这才明白,皇帝这是旧疾犯了。

  他顾不得多想,连忙又将小太监喊回来让他去找无境法师。

  好在无境自从上次进宫后就一直没出宫,皇帝在勤政殿边上的藏书阁里为他辟了一座小阁楼让他暂时留在宫里,因此这回到的极快。

  无境进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被扶到了床上,昏昏沉沉的,胡离已拿湿帕子照顾着,见他进来连忙让了个身位,着急道:“法师快看看,陛下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身子就不舒服了。”

  无境凑近了看,见皇帝面色白的吓人,冷汗不停的从额头上冒出来,身子还隐约有些颤抖,嘴唇微微张着,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他心里一惊,这症状,分明是上次用的药失效了。

  “陛下今日可曾用过药?”无境问道。

  胡离已连忙回话:“用了的,陛下午时刚过便用了一颗,奴才亲自伺候陛下吃下去的,”他说着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股不好的猜想,吓的几乎要站不住,抖着腿道:“那药……那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话音未落,胡离已忽然又摇了下头,“不可能,那药是奴才亲自保管的,必不可能出问题。”

  无境见胡离已全然陷入了慌乱之中,连忙安抚道:“药没问题,总管先别慌,我先看看陛下的情况。”

  他说着就伸手覆上了皇帝的腕子诊脉,但面色却越来越凝重,等诊完后又掀开被子仔细看了看皇帝的身子,明黄色的寝衣之下,腿部竟有些浮肿。

  “那药还剩下几颗?”无境问道。

  胡离已连忙答道:“还剩下三十一颗。”

  “都拿过来,”无境沉声吩咐完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取出了一只通体红色的凤徍虫,“再拿一个玉碗过来,将这凤徍虫的血滴进水里合着三颗药丸喂陛下喝下。”

  在医治皇帝一事上,无境可以说是在勤政殿说一不二,皇帝极其信任他。

  因多年前的事情,许多时候皇帝身子不适了并不宣太医,而是叫这位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亲自给自己看病。

  胡离已没有丝毫犹豫便听了无境的吩咐去取东西,片刻间便已备好了血和药丸,他扶着皇帝,无境拿小匙亲自喂皇帝服下了。

  等一小碗药用完,胡离已才略微松了口气,看了看犹自昏沉的皇帝,不确定的问无境道:“法师,这样便没问题了吧,要不要……”胡离已顿了顿,“要不要先把回魂珠备上?”

  回魂珠,那是关键时刻给皇帝保命用的,上一回他权宜之下给皇帝用了那东西,皇帝除了昏迷的久了些,明面上看着倒比往常要好些。

  无境心知胡离已并不知道皇帝气色好都是因为他后来强行给皇帝吃下的药丸,此时听见这样的话也没心思跟胡离已解释,只道不必,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东西不到关键时刻不要轻易给陛下使用。”

  回魂珠虽然见效快,却是在拿命换一时的清醒。

  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下来,对身子必然是有损伤的,最起码比这凤徍虫的伤害要大的多。

  胡离已琢磨着这话的意思大概是现在还不到关键时刻,也就是说陛下无大碍,便稍稍放下了心。

  若是陛下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作为贴身伺候的,怎么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半刻钟后,皇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不适的眯了眯眼睛,正好看见无境在一旁站着,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没忍住便咳了几声。

  无境还没动作,胡离已连忙上前扶住皇帝帮他顺气,又喂了几口茶那咳声才渐渐停了。

  “法师,”皇帝将胡离已推开,身子靠在软枕上,将气喘匀了,才看向无境:“朕这是怎么了?”

  无境看了看胡离已,皇帝会意,将人斥退了。

  勤政殿暖阁的龙床不大,原是为了皇帝处理朝政之时累了小憩片刻,此时皇帝躺在床上,床沿处便没了让人坐的位置。

  无境便站在床前,低声向皇帝禀报。

  “那药已经对陛下失效了。”

  皇帝猛的抬头,带着些不可置信:“这么快?不是说三个月吗?”

  上次晕倒一事将皇帝体内的蛊虫引的躁动起来,虽然暂时用回魂珠压制了,又用了别的补药日日将养,但皇帝的身子却是已然伤了。

  唯有日日精细的养着,慢慢恢复才是对身子最有利的方式。

  但景仪宫出了那种事,皇后屡次与天庆府,与将军府作对,再加上一个太子,皇帝实在无法安心修养,便让无境下了一剂猛药,强行将蛊虫压制回去。

  这样做本就伤身,表面看上去气色比原来好了,但身子却是越发的虚。

  无境用药之前曾言明,这药最多只能用三个月,再多,身子便会彻底伤了,无法再养回来。

  皇帝斟酌许久,最终还是用了。

  如今才不过半个月,怎的那药就失效了?

  皇帝的目光中含着不信任,无境无奈,轻声解释道:“陛下近日情绪波动过大,那药本就只是压制,治标不治本,陛下若心气平和,则蛊虫安分,陛下若心神大恸,神思不稳,便容易遭到反噬。”

  皇帝看着无境,出声问道:“那朕现在该怎么办?”

  无境躬了躬身,“我已用药将蛊虫再次压下,但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它半年内苏醒了两次,若蛊虫再次苏醒,只怕我也无计可施,还望陛下珍重,切不可再为琐事烦心,最好将养上两个月再做别的。”

  皇帝沉声道:“两个月太久了,法师,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无境苦笑了两声,劝道:“陛下,别的法子于您的身子损伤极大。”

  “……朕明白了。”

  皇帝的五指无意识的抓了抓锦被,无境见了,顿了下,敛了神色没说什么。

  过了会儿,皇帝抬起头来看着无境,说道:“朕近日会多休息,麻烦法师在宫内多住几日了。”

  无境拱了拱手,“这是自然,我当为陛下分忧。”

  皇帝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问道:“法师知道元圭粉吗?”

  无境神色不变,“略知一二。”

  “哦?”皇帝看了看暖阁门口,又重新将视线移到无境身上,饶有兴致道:“怎么说?”

  无境道:“多年前游历时,曾听过这东西。”

  “法师怎么看?”

  “事有两面,”无境说,“我无法评判它是好是坏,只能说它当年被用错了地方。”

  皇帝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法师,会将这东西用在何处?”

  “若是我……”无境想了想,道:“若是我的话,许是会叫陛下失望。”

  “这东西能叫人活,也能叫人死,”无境定定的看着皇帝,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害怕,“元圭粉除了能伤人的身体,也能救人的身体,比如说,我给陛下的药里,便掺了少许。”

  咔嚓一声,龙床上的幔子被扯了下来,皇帝不敢置信的看着无境,忽然俯身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