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鄀周浑浑噩噩的出了太子府, 别院偏门处的街角停了一辆青灰色马车,极不起眼, 车夫正在玩手上的马鞭,见张鄀周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父亲。”张灵楠一只手拿着马鞭,另一只手扶着张鄀周的胳膊,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卦,裤脚束得紧紧的,头发高高拢起束成一个小团子,上面还带了个小草帽, 脸蛋也被涂得蜡黄,活脱脱一个面黄肌瘦的小车夫。

  张鄀周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后使劲拍了下她的手,“怎么又打扮成这个样子, 不是说不许你出门吗?”

  “都要嫁作人妇了,还这副混子做派,被人知道了你爹我的老脸都要丢没。”

  张灵楠拧着一双好看的细眉,她今日扮作车夫的样子, 那双含情眼却是怎么都遮不住的, 抬眸时像是有一汪春水化在了眼眶里,最后索性也没把眉毛画粗, 只略描了两笔,带了个草帽随意遮了下便出了门。

  手背唰的被拍红了了一小片,张灵楠委屈道:“女儿这不是担心父亲么。”

  您也不瞧瞧您那手劲儿, 甩长枪的手就那么直接拍人,是要把她拍飞吗?

  张灵楠撇着嘴把张鄀周扶上马车, 过了片刻真正的车夫出来替了她的位置,她才钻进马车里。

  张鄀周眉毛拧的死紧, 十分不赞同的看着张灵楠,嫌弃道:“回去把这身皮给我卸了,再打扮成这样出门,别说我是你老子。”

  “知道了知道了。”张灵楠熟练的把草帽摘下来,用湿帕子将脸上抹干净,一张嫩白的小脸便露了出来,她一向不羁,并不介意被亲爹看着,只拿了青雀头黛一边画眉毛一边询问道:“太子殿下叫您过去有什么事啊?”

  说起正事来张鄀周的眉毛拧得更紧,额间的褶皱能夹死两只苍蝇,他就那样看着张灵楠画眉的样子,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驾的缓慢而平稳,张灵楠的手指稳稳的在眉间勾勒着,不大会儿一张精致的眉眼便出现在张鄀周的瞳孔中,他顿了顿,说:“没什么。”

  女儿长大了,还如此年轻,如此美好,一张小脸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漂亮?他张鄀周的女儿应该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来配,而不是平白当了别人的踏脚石。

  “父亲可不要骗我,”张灵楠放下青雀头黛,认真的看着张鄀周:“上回太子才给咱们抛了枝儿,今儿个就直接叫您过来了,分明是拿准了父亲的心思,能拿准父亲的事必然跟女儿有关,如今女儿也不小了,您有事就直说,咱们父女两个一起商量着办。”

  张鄀周看着自家闺女,突然惊觉自己倒真还不如一个孩子,连张灵楠都明白的事情,他居然还妄想就此跟太子断了关系,如今倒落得个心不诚的名头。

  只盼着这件事办的漂亮些,让太子不至于对他心生嫌隙。

  张鄀周把花厅里的事情简单跟张灵楠说了说,说完不确定的问道:“你说太子是不是生了爹的气了?”

  毕竟最后太子脸都冷了,说话也是毫不客气,就差指着鼻子骂他蠢了。

  果然,张灵楠听完后就不赞同的轻瞥了自己老爹一眼,嗔道:“父亲怎如此糊涂?咱们已经跟太子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您还如此想与他撇清干系,这不是在触他的底线么?他既然敢请您过去,就是拿准了您会去办,您怎么,怎么还做这种两头不讨好的事情呢?”

  张鄀周本就有些心浮气躁,如今被女儿训了更是心烦意乱,他哪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还不如给他一杆枪,红缨枪头挑了那些找事的王八蛋。

  张灵楠见她爹整个人都毛了,连忙放缓了声音,温声劝道:“父亲先别急,此事倒也没那么糟。”

  “怎么说?”

  张灵楠撩起帷裳往外看了看,此时马车已经快到长安街,她吩咐了一声去清螺寺,待马车离了闹市才缓缓道:“您刚说太子殿下生气了,但他若真因此事跟您离心,必不会对您冷脸,既冷脸,便是想着要调.教您一番,让您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太子必定不会生气。”

  “咱们将此事办的漂亮些,太子那头也就过去了,只是父亲,此事可一不可二,太子不可能教您两次,下次这种话不要再说出来了,左右咱们已经跟了太子,置身事外是绝不可能了。”

  张鄀周挠了挠头发,十分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他说完又看了看外面越来越偏的路,皱眉问道:“你去清螺寺做什么?没事儿少往外跑,被冯家知道了不好。”

  张灵楠眨了眨眼,“他们知道了许是得夸女儿呢,婚期将至,女儿去给姑爷求个护身符。”

  “……”张鄀周觉得自己有些搞不懂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好奇道:“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还费这个心?”

  他可是记得上回张灵楠还嫌弃冯少康是个废物。

  张灵楠又说:“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要紧,事已至此,女儿只能喜欢。”

  她原本还奢望自己能嫁一个真正的英雄,就算不是父亲那样的大将军,也该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识礼仪,知情识趣,能够举案齐眉,绝不是冯少康这样只知吃喝玩乐斗蛐蛐的废物,可事已至此,两人的姻亲再无转机的情况下,除了费心经营,暂时也没别的好办法了。

  她只希望冯少康不要太过纨绔,即便不能举案齐眉,也不用太过冷淡。

  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马车在清螺寺门口停下,张灵楠的速度很快,比起诚心参拜,她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张鄀周绕着大殿还没逛完一圈,她就已经取了护身符要走了。

  张鄀周皱眉看了会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跟着张灵楠出了大殿。

  车夫先将张灵楠送回将军府,张鄀周在清螺寺骑了匹马去了刑部。

  刑部大牢不比京兆尹那儿宽敞干净,这里都是一些重犯,那些从京兆尹的牢房里提出来需要重点监察的重案犯和皇室直接打进来的人都在这里关着。

  张鄀周使了些银子让狱卒带他去了关押赵由的牢房。

  大概有人打过招呼,赵由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不好,他蓬头垢面的倚在潮湿阴暗的墙壁上,头发脏的打缕,汗水混着血水粘在上面。

  脸色看上去也十分糟糕,满是淤血,血痂凝固跟头发粘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帮他撕开。

  张鄀周觉得自己要是真的动手,赵由的脸得撕下来一层皮。

  混着血肉。

  那条废了的腿以一个不正常的弧度耷拉在地上,看上去有些变形。

  “赵总管。”张鄀周蹲在地上,用手扶着铁栏,惊讶道:“你怎么成这样了?”

  赵由费劲的掀开眼皮瞧了张鄀周一眼,语气虚弱不已,让人听不懂一点情绪:“哦,张将军……”

  张鄀周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狼藉的人,丝毫看不出从前大总管的风姿,倒是像一个失去了生机的死刑犯,守着天牢上面的小窗子里漏出来的一点光等死。

  “总管,他们,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对您。”

  张鄀周是真的带了些真情实意,他只叹风水轮流转,又叹人生无常,他必要抓紧时机,不能让张灵楠也落成这样。

  赵由没说什么,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将军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他跟张鄀周没什么交情,如今又虎落平阳,他不信张鄀周是来好心看他的。

  这朝廷,已经没什么好心人了。

  张鄀周低了头,也不嫌弃地上脏污,直接坐在了地上,对赵由说道:“我今日真的是来看总管的。”

  他盘着腿,语气苍凉:“我知道总管不信,可我还是要说,总管不过一时失言就遭了这等祸事,背后若没人推动,我都不信。”

  赵由的目光闪烁了下,却仍没说话,只半掀着眼皮看着角落里的一只老鼠。

  张鄀周接着说道:“如今,我家也遭了祸事,”他看着赵由的腿,嘴中又多了些真情实感:“景仪宫为了唐家要拿我闺女的前程来换她家的名声,现在满大街都说我家孩儿跟太子有染,总管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是说……”赵由的声音很嘶哑,刚说了几个字就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咱家这事儿也是景仪宫做的?”

  张鄀周直视着赵由的眼睛,他长了一副忠厚的面相,看人的时候格外的真诚,他顿了下,说:“这个我不敢妄言,但我会求陛下把总管放出来,总管出来后自去查就是。”

  他没直接说是景仪宫做的,只说让赵由自己去查,听着便更可信了几分。

  只是赵由在宫里禁淫十余年,到底信了几分就不是张鄀周能猜到的了,他只依着顾林风的意思将话都说了:“我做这事不求别的,也非是要求总管什么,只是陛下念旧情,我也是顺水推舟想叫陛下少些烦心,总管信与不信都无所谓。”

  他这句话说的倒叫人不得不相信,赵由在牢里被整治成这样还在苦苦煎熬着,无非也是赌一个皇帝的旧情,只要皇帝一日不下旨,他就有一线生机。

  张鄀周说他不是为的自己,只是为了圣心,这让他对张鄀周的说法更信了几分,至于自己入狱的始末,出去一查便知。

  人在极度绝望时听了这样的话就像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棵细干,皇帝的旧情便是那要断不断的枝丫,赵由在这棵细干上煎熬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一刻紧紧抓住了大树的主干。

  他看着张鄀周的脸,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念将军的情。”

  张鄀周知道,这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