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 院里一片洁白。
阿栀双手端在身前站在台阶上,目视前方一脸严肃。
院中洒扫的下人本就卖力,这会儿见阿栀姑娘亲自站在屋檐下监工, 更是恨不得把扫帚挥出火星子。
如今整个齐府跟以往可不一样了,自从前几日涨了月钱后, 下人越发勤快努力。以往阿栀催促的事情要三请五请才能有个消息,现在前脚开口后脚立马就有人回应。
他们也不傻, 府里的主子是小郡主的,跟着小郡主走就能有赏赐有肉吃,谁不乐意呢。
齐管家是挺好的, 可他掌控府中数十年, 身边的亲信早已固定, 他们这些后来的或者在齐管家那里不入眼的,这会儿全都奔到小郡主身边来。
郡主刚回京, 身边得力人手的就阿栀一个, 往多了数,勉强再算个翠翠,一共就两个丫头。像前院后院那么多地方, 郡主总不能光指着两个丫鬟忙活, 肯定需要其他人手。
所以他们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平时阿栀不盯着看的地方,下人都争着表现, 何况现在阿栀姑娘就站在那里亲眼看着呢, 谁敢偷懒, 是跟银子过不去还是跟好日子有仇?
翠翠正好过来找阿栀,先是茫然地看了眼院里斗志昂扬的下人们, 再好奇地凑头看阿栀,“阿栀?”
阿栀看着面无表情, 其实是在走神,翠翠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阿栀,你昨晚没睡好啊?”
阿栀回神,心想是啊,根本没睡好。
她做梦梦到跟小郡主猜谜语,怎么猜都是输,等罐子里的金瓜子全被小郡主捡走后,小郡主手指开始缠着她的中衣带子,糯唧唧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阿栀,再输的话,你人就是我的了~”
阿栀瞬间被吓醒,在门口吹了半天的风才缓过来。
“那要不要趁饭点去补个觉?”翠翠说,“我过来给你看一会儿。”
阿栀摇头,“没事,整夜不睡的情况都有,我吹吹风醒醒神就好。”
阿栀眼神这才聚焦看向院里,见下人们热火朝天干劲十足,顿了顿,点头给予肯定,“不错不错,他们是勤奋的。”
翠翠往后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阿栀,心道这都是被你吓的。
他们以为阿栀在冷脸监工,实际上阿栀在发呆走神,可见阿栀干练大丫鬟的形象在院里已经深入人心。
“对了阿栀,你让我查的事情我查出来了。”翠翠单手遮唇小声说话。
说的是齐管家跟志远的关系。
上次阿栀就觉得奇怪,明明志远不是一个好用的亲信,既不聪明也不伶俐,但怎么就入了齐管家的眼被他贴身带着,这里面肯定有别的隐情。
齐管家可不是一个善人,阿栀就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带着一个小年轻。
阿栀带着翠翠进屋,借着整理茶具,轻声问,“怎么说。”
翠翠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才睁圆了自己的小眼睛,语气惊讶,“你猜怎么着,志远原来是齐管家的私生子!”
“怪不得贴身带着呢,原来是亲生的,”翠翠叭叭个不停,“前段时间,志远的亲娘重病去世,齐管家便给志远编了个凄惨的身世将人接进府里贴身照顾。”
“不过这事志远好像不知道,他一直以为齐管家是他干爹来着。”
志远人有点单“纯”,事情很少往深处想,所以这些年只当齐管家是个好心的干爹,对他们孤儿寡母多加照顾,心里甚是感激。
以至于现在哪怕跟在齐管家身边做一个跑腿传话的小厮都觉得感恩戴德。
翠翠撇嘴,“阿栀你不知道,齐管家的媳妇可厉害了,她每次回府的时候,齐管家连大气都不敢喘,而且齐管家自己有三个儿子,都在外头给齐府看庄子呢,全是庄子的管事。”
就这,齐管家还敢偷偷养外室,并且养了这么多年,甚至连私生子都十五岁了还弄到眼皮子底下照顾!
简直胆大包天。
翠翠都不敢想象这事要是被周氏知道了,得闹成什么样。
亏得志远长得像他亲娘,要是像齐管家,早就被人给认出来了。
阿栀不关心齐管家下半身的那档子事,她关心的是庄子,“你说齐管家的两个儿子在看庄子?”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背的庄子管事里面,的确有两个姓齐的。
“对啊,”翠翠点头,“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看的自然都是油水最肥的庄子。”
“还有,齐管家的媳妇周氏有自己的裁缝铺子,平时不住在府里。”
“像咱们身上的衣服布料,都是从周氏的铺子里买的。”
翠翠扯着身上布料给阿栀看,“原本觉得没什么,但上次府宴上,你看梁家丫鬟的衣服、楚家丫鬟的衣服,还有辰家珠珠的衣服,哪一个布料不比咱们的好,可咱们这布料比她们生生贵出五钱呢!”
一个人一身衣服就贵出五钱,并且用的是最次的布,那一府的下人呢?尤其是她们齐府家仆,按着规制,一季就有三身换洗衣服。
可想而知周氏光从衣服里面就捞走多少油水。
齐府的银钱流水似的,全流进齐管家夫妻的腰包里。
偌大的齐府,已经快被齐石磊这个蛀虫掏空了。
阿栀沉思片刻,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她同翠翠说,“我先同郡主说一声,看郡主的意思处理。”
她对翠翠笑了笑,语气欣慰,“这事查的不错,不仅查出志远跟齐管家的关系,还往后查了很多。”
比如齐管家的儿子跟媳妇,以及注意到衣服布料的问题,可见翠翠不是个笨头笨脑的小呆瓜,做事情不只是做表面。
翠翠得了夸奖小脸一红,嘿嘿笑,“都是跟阿栀学的。”
阿栀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撩起布料进了内室。
小郡主赖床还没起呢,拿着书本在床上背,声音断断续续,背两句歇一会儿,后院最懒的驴子都没她这么歇的。
阿栀忍不住想提醒她,“郡主,明日可就是入学考试了。”
床帐里的人痛苦的哼唧一声,阿栀心里瞬间畅快很多。
呵,你也有被折磨的时候!
阿栀不管心里想什么,都没表现在脸上,她站在床边隔着帐子弯腰轻声问,“郡主起来吗,该吃早饭了。”
“我饱了,”朝慕在床上裹着被子扭动,“《女四书》的内容太多,我已经看饱了。”
知识就是食物,现在朝慕已经“撑”吐了。
阿栀,“……”
阿栀扯出微笑,拿出耐心哄她起来,“奴婢今天给郡主挽个新发髻,郡主起来试试好不好?”
朝慕这才从床帐里面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昂着脸看阿栀,杏眼清亮好奇,“什么样的新发髻?”
到底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怪不得不愿意跟辰玥穿同色系衣服~
就辰玥那张脸,谁跟她穿一样的颜色谁“自取其辱”。
阿栀八风不动,微微笑,“郡主起来才知道。”
朝慕这才坐起来。阿栀见她起床,便将床帐挂起来,免得她再躺回去
等朝慕穿好外衣坐在梳妆台前,阿栀才净了手过来给她挽头发,边挽边说齐管家的事情。
朝慕垂着浓密卷长的眼睫,手还搭在腿上摊开的书页上,“阿栀觉得如何?”
“干儿子自然没资格要求甚多,可若是亲生的呢?”阿栀道:“要是志远知道自己是齐管家的亲生儿子,还会满足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
人都是有贪念的,活不下去的时候只想着活着就好,可等活下来以后便想着过得更好。
要是干儿子,做牛做马当个小厮无所谓,可要是他知道自己是齐管家的亲生儿子,心里自然忍不住拿自己跟齐管家那三个儿子去比,越对比心中便会越不平衡。
凭什么他们都有庄子管理,每日等着坐收银钱,而他却要跑前跑后当个奴才呢?
就因为他是私生子吗?可他做为私生他做错了什么,要不是齐石磊有色心,他会出生吗?他甚至还要觉得是齐管家亏钱他们娘俩甚多,应该多多补偿他才对!
朝慕笑着抬头看向铜镜,镜中阿栀也正好看过来,两人视线对上,朝慕梨涡浅浅,“阿栀聪明。”
阿栀含蓄矜持地低头,“全是郡主教得好。”
“既然都是齐石磊的儿子,怎么能不让齐石磊的夫人知道呢。”朝慕手指点着《内训》的“内”字,语调慢慢悠悠,“过两日让周氏来一趟,就说我想做新衣服了。”
她要是不回来,怎么能发现家里多了一口人呢。
阿栀垂眸应,“是。”
她将簪子簪在小郡主乌云般的发髻里,轻声说,“志远的身世那边,翠翠会不小心透漏出去的。”
“嗯~可是阿栀,内院里的事情只能给齐管家添堵,没办法扳倒他。”朝慕很喜欢今天的发髻,两只手摸了又摸。
头上的乌发被阿栀的素手这么一挽就变成了两个圈,像是兔子的耳朵一样。
阿栀就知道,“奴婢会去庄子上查账的。”
从小甜糕让她看账本的那一刻,阿栀就知道会有今天!
她是马前卒,是小郡主放出去的试水石,只有她过去别人才会不当回事儿,才会露出马脚。
齐管家有钱养外室就说明他对自己夫人周氏不够坦诚,周氏或许会原谅他有私生子的事情,但绝对不能容忍齐管家自己偷吃油水。
像他们这样的夫妻之间,比感情忠不忠诚更重要的是银钱透不透明。
朝慕转过身,昂脸看阿栀,笑容清清甜甜,“辛苦阿栀啦~”
心不苦,阿栀微微笑,她命苦。
就这样黑心的小甜糕,阿栀怎么敢卖身给她,将来还不得累死。
“明日我考太学阿栀就不用去了,你带人去最近的庄子上查账,”朝慕想了想,“多带几个打手,莫要让自己吃亏。”
阿栀,“是。”
一日过去,第二天清晨天刚亮,阿栀便让人套了马车带着账本外出查账。
朝慕比她晚一个时辰出发。
入太学考试的地点就在太学院,朝慕带着翠翠还有另外一个丫鬟前往。
翠翠本来以为今日陪小郡主考试的应该是阿栀,谁知对方抱着账本说是去查账了。
翠翠茫然,查账?
查账不都是当家主母干的活吗?
别说,还真别说,翠翠觉得郡主跟阿栀两个人,今日一个主外负责交际一个主内管人查账,还真有点夫妻俩携手的那个意思。
翠翠从没出过齐府,猛地要去太学院还有些紧张,可另一个丫鬟比她还胆怯,所以只能由翠翠挑起这个担子,安抚另一个丫鬟的同时把齐府丫鬟的脸面撑起来。
她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她见过自家从容不迫沉稳冷静的大丫鬟,心里想着阿栀的样子,便不自觉把手端起来腰背挺直了,冷着脸沉着眼,假装自己阿栀上身。
朝慕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随后幽幽开口,“翠翠别这样。”
翠翠心里忐忑起来,试探着问,“郡主,是奴婢学得不够像吗?”
朝慕挑起车帘低头看她,蔫蔫的语气,“不是,是太像了。”
翠翠,“?”
翠翠小圆眼疑惑:。v 。?
所以呢???
朝慕嘤嘤,“因为太像,看得我都开始想念阿栀了。”
翠翠,“……”
您就忍忍吧,今天没有阿栀,只有翠翠。
翠翠代栀。
齐府的马车从街边经过,跟另一辆马车堪堪擦肩而过。
齐府马车刚过去,身后岔路处梁府的马车驶过来。
梁佑安扇骨撩起车帘朝外看,挑眉笑了下,同马车里的人说,“弘济,你猜刚才经过的是谁的马车?”
朝弘济,当朝六皇子,宠妃俪贵妃的独子。
朝弘济坐在车里从两人中间摆着的茶几果盘中捏了个冬枣,闻言抬眸看过来,“谁?”
“你未来的六皇妃,齐家的福佳郡主。”风景看完,梁佑安收回扇子车帘落下。
“哦,福佳表妹啊?”朝弘济笑了一下,“我俩的婚事不过是父皇多年前的一句口头之言,当不当真还说不准呢。”
“那时大姑母刚去世,父皇怜惜福佳表妹,不过是随口给个许诺免得她日后受欺负,”朝弘济算了算时间,“她今日出门应该是去太学参加入学考试的。”
朝弘济将枣往嘴里一抛,桃花眼泛起笑,“希望她能通过吧,好歹是郡主,要是进不去太学,皇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她入学考试,你不去看看?”梁佑安扇面展开,颇为风流地扇了两下,开口揶揄六皇子,“人家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未婚妻子啊。”
朝弘济拿枣砸他,“听闻今日楚家小姐约你饮茶呢,你不也没去?我俩跟你俩可不同,你们连日子都定了,我们这八字还没一撇。”
提到楚清秋梁佑安就头疼,脸一下子苦下来,“我又不喜欢她。”
他在府里被闷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见着朝弘济,忍不住朝他大吐苦水,“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那种……浪一点的姑娘,楚清秋那个性子……枯井一样。”
梁佑安也不好说得太难听,“她从小跟我妹妹关系好,我这些年也一直拿她当亲妹妹,谁知道两家突然就这么结亲了,根本没人问过我的意见。”
他拍着大腿说,“你见过谁对自己亲妹妹有感觉的,那不是禽兽吗。”
奈何家里他说的不算,就算不满也不能提出半分异议。
梁佑安呼呼扇着扇子,扇风很急,“我现在愁死了,一想到成亲就头疼,更别提喝茶了。我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还怎么会借口跟你出来以此逃过楚清秋的邀约。”
跟楚清秋面对面喝茶,梁佑安想想都后背发毛。
正巧朝弘济今日来找他,可算是如了梁佑安的心。他连忙以六皇子相邀为理由从府里跑了出来。
两人今天是要去赏雪烤鱼的,好不悠闲雅致自在快活。
朝弘济问,“那楚家那边你怎么说?总不能把人姑娘晾在那儿吧,拂了楚小姐的面子,楚大人那边你家可能不太好交差。”
梁佑安扇风慢下来,捏了个冬枣咬一口,腿翘起来,“我哪里敢拂楚家面子!你不知我,我是山人自有妙计也~”
他的妙计就是让妹妹梁佑芸代替她去赴宴。
左右今日说得事情也跟婚事有关,让梁佑芸去比让他去有用多了。
“亏得我有个妹妹啊。”梁佑安感慨,尤其是妹妹跟未来妻子的关系还特别好。
如此,就算他不去赴约,楚清秋看在梁佑芸的面子上都不会说什么。
而此时楚府,梁佑芸面带柔和笑意,轻声问引路的忍冬,“清秋今日当真是要请我哥哥喝茶?”
忍冬边走路边福礼回话,“禀梁小姐,我家小姐本来是要请梁公子喝茶的,可后来得知公子外出不能来,而是由小姐您代替后,我家小姐就改了主意。”
梁佑芸捏着指尖,心里莫名有股异样的预感,“改成什么?”
忍冬微微笑,“改成试婚服,说是让梁小姐帮忙给点意见。”
而且试的还是婚服里的,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