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蘅无言看着二人,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古怪的关系了,为主君者无意出言笼络,为下属者也不曲意和柔,是不是还十分尖刻地互相讽刺。但若说有敌意吧,二人之间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什么,不暗藏怀疑。

  这种令旁观者无奈的相处模式,他们二人倒似乎十分受用。

  梅长苏眼尾一扫看见了有些灰头土脸的云蘅,紧接着看见了她肩上的伤口,凝目一瞬便急急走了过来:“这怎么了?”

  靖王也跟了过来,他能看得出这似乎是个牙印?出了这么多血,是用了多大劲啊?

  云蘅不在意地笑笑:“没什么,被一个小姑娘咬住了,我没来得及躲,她的伤太重了。”

  梅长苏蹙了蹙眉,摇摇头:“回去记得清洗包扎。”话音一顿,向靖王递了个眼色:“我们先告退了。”便拉着云蘅朝帐篷的方向快速离开。

  靖王愣了愣,转头一瞧,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官员正费力地朝自己穿行而来正是沈追。

  靖王一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一边暗想,梅长苏不希望这些忠直的官员发现两人之间的往来吗?

  游园

  私炮坊之案直接牵连出了已经流放的前户部尚书楼之敬和太子,金陵城内民怨沸腾,皇帝不得已只得让太子暂迁圭甲宫思过,并且命令新任户部尚书沈追严加审查户部官员。

  且说年前童路查访的刑部偷换死囚的案子也有了结果,原来何文新的爹吏部尚书何敬中,竟然和刑部尚书齐敏一起找了个与何文新身形样貌差不多的替死鬼,早早把何文新换出了死牢,只待春决之后何文新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梅长苏自然不打算自己趟这摊浑水,毕竟明面上自己还算誉王的谋士呢,便命童路想法子将此事透露给了一直想抓誉王小辫子的谢玉,谢玉为人机警,只消牢头酒后的三言两语,便立刻意识到此间问题。

  谢玉暗中派人追捕已经送出城去的何文新,果然,春分前后,在往何家老家去的路上,将何文新堵了个正着。

  何敬中原想早早把儿子送回老家,交由宗族长老偷偷藏起来,就算是悬镜司亲自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奈何何文新娇生惯养,一点也赶不得路,破旧些的客栈更是不肯下榻,一来二去才被谢玉堵在了路上。

  谢玉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暗中将何文新又偷偷带回了金陵,并且将相关人证都秘密扣押起来,直到三日后春决那天在刑场当着文武百官与围观百姓的面,彻底揭开了这场闹剧,并派巡防营兵马接管刑场,将在场涉案人员通通羁押入宫。

  铁证如山,文远伯气得跳脚,誉王一派谁也不敢出头叫一声冤。十日后内廷颁发了处置诏书,何敬中免职,贬为岳州内史,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书齐敏流放,刑部左丞、郎中等涉案官员一律同罪。

  一个案子丢了两个尚书,誉王心痛之余,更是对谢玉恨之入骨,不过此事原是他为了面子没有同梅长苏商量,如今损失惨重倒也没想起来这里面能有梅长苏什么事。

  如今首要之事自然是两个空缺的尚书之位,梅长苏表示对此无能为力,最多与誉王商讨一番谁更适合,或许是太子誉王相争太过激烈,或许是皇帝对这二人的识人之明有所怀疑,最终两方谁的人也没定,反而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刑部官员蔡荃突然被认命为三品刑部左丞,暂代尚书之职。

  靖王来访时,梅长苏正在看密道的地形图,一边做着标注,一边听靖王讲那日请安发生的事。

  “我按照苏先生说的,随口聊到上次三司协理侵地案的官员,又特意提了一下刑部主司蔡荃,果然父皇立刻便查明了蔡荃此次没有涉案,第二日就颁了圣旨,蔡荃接任刑部尚书几乎是板上钉钉了······苏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两部尚书人选对陛下来说是燃眉之急,原先陛下纵容太子和誉王推荐各自势力,前提是没有影响他的朝政,可如今接连发生的事都证明了六部官员投入党争的隐患,朝中不涉党争的人一大把,陛下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一个,一是因为部分人太过平庸,不被太子誉王选中又怎么会被陛下看重呢?二是因为平日里都是有关系的人站在他们前面,他们也没有露脸的机会,像蔡荃、沈追这样的人才,若不是殿下暗中相帮,只怕在这个朝堂上很难立足。”梅长苏微微一笑。

  “刑部是稳定了,太子和誉王可是盯准了吏部不放手,我听说中书令柳橙推荐了原先的御史大夫史元清······”靖王皱了皱眉。

  梅长苏问道:“怎么?殿下不喜此人?”

  靖王道:“那倒不是,史元清素以敏察刚正为名,从前不仅常常与太子誉王有摩擦,更是多次顶撞父皇,我只怕他不为父皇所喜。”

  梅长苏笑道:“若是从前当然不行,可如今就不一样了,要说这朝中最了解陛下的,还是这位三朝元老——中书令柳大人,他很明白陛下如今的纠结恼火,更明白陛下想要敲山震虎的意思,史元清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了,殿下且看吧,不出五日,这人选就会定下来了。”

  靖王虽然对梁帝有所怀疑,但对梅长苏的话倒是多信几分的,闻言便点了点头:“如此朝中六部格局可谓是焕然一新了。”

  梅长苏将画好的图纸递给黎纲,对靖王道:“殿下只需记得,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立君立德、君明臣直方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礼,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这些直臣、纯臣,在当今无出头之日、无用武之地,殿下要做的,便是给他们一个海晏河清、公正明直的朝堂。”

  靖王眸光微微闪动,忽然直身一揖:“先生今日此言,方为大家之语。”

  梅长苏笑了起来:“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只是在殿下有能力治理出盛世之前,还需暂且忍忍我这个谋士的阴诡算计。”

  靖王一笑,那日因私炮坊之事而衍生出的细微隔阂便于今日烟消云散了。

  “方才我看先生在画密道图纸,如今你我尚未引人注意,可总有一日会招致怀疑,若届时有人暗中甚或是请旨光明正大搜查,发现了密道又当如何?”

  梅长苏望了一眼暗门的方向:“殿下放心,两边的暗道口我都会命人特意改造,一般人翻出来也只会看见一个摆满了朝中官员机密的密室,我来金陵搅弄风云,有这么一间密室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正如殿下所言,”梅长苏唇边浮起一丝傲然的笑意,“是该请些人来观赏一番,看看这个密道的设计究竟如何。”

  靖王以为梅长苏会请些江湖上擅长机关的高手朋友,或是霓凰郡主这些聪慧的友人,却没想到——

  在苏宅改建好的第二天,梅长苏便极有兴致地邀请了许多有过来往的人前来做客赏园。

  谢家两兄弟带来了卓青遥,穆王府姐弟带来了几位将领,蒙挚携夫人同至,夏冬连刚刚回京没多久的夏春也叫来了,言豫津倒是一个人,不过却带来了一只精巧的独木舟,惹得飞流一整天都在荷塘上飘着。

  登门的客人各个身份不凡,关键是大家立场十分混乱,这样一来,反而没人提起朝堂之事,尽拣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来聊,倒真是宾主尽欢,谁也没想到这样古怪的聚会,居然会这般令人愉快。

  “这才是江左梅郎应该住的宅院嘛!”言豫津游园时慨叹道。

  夏冬凑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豫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嫌蒙大统领推荐的宅子不够好,配不上江左梅郎了?”

  言豫津疼得龇牙咧嘴,却独独不敢挣脱,连忙告饶:“我错了我错了,冬姐我错了,春兄救命啊!”

  不等其余人说话,云蘅轻轻巧巧搭上了夏冬的手腕,按住了她的命门,偏头笑道:“夏大人可不要在这新盖的宅子里,撞坏了什么物什啊?”

  夏冬眸光一闪,她虽在同言豫津玩笑,但掌镜使的警觉性还是有的,没想到如此轻易被人捏住了命门,不过紧接着夏冬以极快的速度翻转手腕,反手去抓云蘅,云蘅纵跃起身,夏冬玩心大起,放过了言豫津的耳朵,二人便在这宅院里交起手来。

  言豫津捂着耳朵欣慰道:“现在我可不怕夏冬姐姐了!”

  萧景睿哭笑不得:“你好意思吗?让云姑娘护着你?”

  言豫津瞪眼:“我可是帮她——”又连忙扫了正含笑望着交手二人的梅长苏一眼,压低了声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云姑娘当然会感激我、护着我了。”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都没用兵器却是花样频出,连夏春也驻足看了半晌,问梅长苏道:“苏先生,这位姑娘究竟是哪门哪派啊?在下竟然一时看不出。”

  言豫津抢答道:“这个我知道!春兄,云姑娘哪门哪派都不是,她出身药王谷,又陆续跟着江左盟几位长老学习,还得了苏兄的指点,所以什么路数都会一点。”

  夏春头一次听说这种习武之法,论理这样猴子掰玉米的法子最后是博学庞杂一事无成的,可偏偏这个姑娘又将这些不同的武功心法结合得十分精妙,一开始连自己的师妹也频频落了下风。

  “好了,阿蘅,客人还没用午宴,你就动起手了。”梅长苏唤道。

  云蘅嘻嘻一笑,从容撤出战局,对夏冬抱拳一揖:“夏大人,得罪了。”

  夏冬拨了拨发丝:“今日与云姑娘一战,也是夏冬的荣幸,”又对梅长苏道,“我说大才子,你方才那话好像笃定我会输的连午饭都吃不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