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蘅上前抱拳一揖:“夏大人,请。”
夏冬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云蘅一眼,见她水蓝长裙、襟口绣有素梅,便已知其身份,又瞧她脚步轻浅、呼吸绵长,便知其功夫不弱,不由微微摇头:“不愧是江左盟宗主,贵属当真是卧虎藏龙。”
梅长苏已起身迎客,请夏冬坐下后掀开旁边火炉上座着的铜壶顶盖,向氤氲白气间看了一眼:“七分梅雪、三分清露,阿蘅新学的烹茶,还望夏大人莫要嫌弃。”
“叨扰了。”夏冬安然答道。
萧景睿最是体贴敏感,心知夏冬此番必有事相商,借口厢外有朋友等着,便告辞离开,而飞流早就行踪杳杳,不知又去哪里纵跃玩耍了。
云蘅犹豫了一下,隔了半个花厅坐下来捡了本书看,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让夏冬觉得自己在偷听,也不至于让二人离开视线,从而发生什么不可预计的事。
夏冬道:“我与霓凰相识已久,也算知之甚深,若无特殊缘由,霓凰绝不会如此优待一个陌生人,苏先生,面对霓凰的这种优待,你似乎并没有什么回应,甚至不曾投桃报李,但金陵城中却流言纷纷,这让我十分疑惑。”
“夏大人想必想错了。”梅长苏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面上浮起苦笑。
“错了?”
“郡主绝世风采,气度凌云,令苏某心生景仰。”
“景仰?”夏冬眯了眯眼。
“只是,一来苏某病躯虚弱,年寿难永,至今没有娶妻,便是不愿耽误人家女儿,何况郡主?二来,郡主的确对苏某礼遇非常,但其中缘由却不是金陵诸人想的那样。”
云蘅忽然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眸去看,夏冬背对自己而坐,梅长苏的目光也正定在面前的茶杯上,她有些奇怪地将目光挪回书上。
“夏大人既为掌镜使,方才早已点破苏某的身份,想必已将苏某调查清楚了。”
“江左盟宗主,莫非苏先生是在暗示,霓凰是因为你这天下第一大帮,才对你礼遇有加?虽然江左盟名声响亮,不过霓凰手握十万大军,你这个身份镇得住她?”
梅长苏笑了笑:“虽然天色阴沉,但围炉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不知夏大人可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
梅长苏只隐了聂铎姓名,将二人往事娓娓道来,说到这里夏冬又怎能不明白,霓凰为何对梅长苏这个江左盟宗主礼遇有加,明明心高气傲又为何偏要同意这场什么劳什子选婿大会,她根本就是在给那个不告而别的恋人一个机会,一个正大光明站到自己身边的机会!
夏冬叹了口气,鬓边一缕白发在惨淡的日光下愈发憔悴,她美丽的面容似乎毫无表情,只缓缓吐纳着,仿佛在酝酿暴风雨前的宁静。
云蘅有些警惕地合起手中书卷盯着二人。
夏冬忽地望向梅长苏,目光耀如烈焰:“你既知这个故事,那么当可告诉我,既然相爱,他为何不来!”
“为何不来?”梅长苏惨然一笑,面色如雪,“这话你可以问我······可是我······要怎么去问他?”
既然相爱,为何不来?
聂铎与霓凰之间横亘的不只是赤焰冤魂,还有一个人,一个早就该堕入地狱的人,他还活着,聂铎便只能左右挣扎,痛苦煎熬。
对聂铎来说,爱人固然重要,可同生共死的袍泽,奉其为主的少帅,兄弟之情又何尝不是如同金玉一般,他纵然说过怎样的气话狠话,可心中怎能不顾朋友之义。
正如那日迎凤楼上,郡主看着自己这个江左盟宗主,许多话涌到嘴边,欲问难问时的痛苦一样,是怎样坚强的面具都不能掩盖的内心情感。
林殊······林殊······那段年少时无关情爱的婚约,就已带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体,苟存性命,更是无力再去牵扯半分儿女之情,更何况——
梅长苏缓缓坐直身子,对夏冬道:“夏大人,苏某与郡主有些话不好说,还请夏大人带与郡主,从前不明郡主心意,苏某不敢多问,但如今既已明了,便请郡主再等一等,他事务缠身,待诸般事了,绝不负郡主心意。”
“事务缠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放下?”夏冬十分不满。
梅长苏并不多加解释,可是看着这样维护霓凰的夏冬,心中却又欣慰起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还请夏大人见谅。”
抛下这桩旧事,夏冬便更精明得像个优秀的掌镜使了,二人你来我往试探一番,最终以夏冬的冷笑结束了这场对话。
夏冬告辞离去后,云蘅才放下书卷坐在梅长苏身边,抬眸望着他,神色宁静。
梅长苏看着这样的云蘅,心中因方才旧人不识而涌起的无力感,逐渐消弭。
“把聂铎哥哥的事告诉夏冬真的没事吗?毕竟在她的心里,赤焰军可是她的杀夫仇人。”
梅长苏想起方才夏冬的样子,叹口气:“我没有提名字,想必霓凰也不会提的。”
云蘅的神思飘忽了一下,她其实原还有许多话想问,但只要关于霓凰郡主,她便不敢,云蘅的心中飘过一抹惆怅,虽然霓凰郡主与他们交集不多,但她有这样的感觉,很快,霓凰郡主便会猜出梅长苏是谁了。
到那时——她不敢去想,也不愿面对,对于许多事,她不确定,便更容易患得患失,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
“刚刚试探着问了冬姐,她已经把滨州侵地案的证据交上去了,想必不日就会开审。”
云蘅拉回思绪:“主审会派什么人?若是誉王的人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太子的人,只怕刚被摆了一道的东宫这一番是不死不休了。”
“所以这一回陛下谁的人也不会选,滨州侵地案不只是一场党羽倾轧,而是公然违抗陛下的国/政,这一点是陛下绝对不允许的,”梅长苏望着水壶中重新沸腾的水,“这个人选,必须是靖王。”
“靖王?”云蘅惊讶,“这不就彻底把他推到东宫和誉王面前了吗?”
“阿蘅,他不能永远站在暗处,这是一个契机,涉入朝堂的契机,只要他按部就班地把事情做好,虽然会得罪一些奸佞之徒,但也同样会有纯臣、直臣看到他,看到大梁不止是争权夺利,还有在做实事的皇子。”
云蘅点点头:“可是,让皇帝能想起来这个儿子,可不容易吧?”
梅长苏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难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个得陛下信任,又常在御前的人去提这个话。”
“兰园准备得如何了?”梅长苏忽然问道。
云蘅道:“青黛在办这件事,只是缺个翻出此事的契机啊。”
梅长苏道:“明日你去商行,就说我要买一间宅院,到时候我会带景睿他们去看看,见机行事吧。”
云蘅听得直皱眉:“你不会打算让我故意掉井里去发现女尸吧?”
梅长苏笑了起来:“那可不好说,难道要我自己跳下去?”
云蘅气结,瞪着梅长苏说不出话。
商行的人办事很快,梅长苏为了表示自己买宅院的郑重,特意派了飞流去看,兰园地方极大,虽已荒废了,但正得飞流心意,来去自在,回来后便说“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