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蘅垂眸,也不过短短六年,在云家的岁月竟已像隔世,一切都变了,可正如梅长苏总说的,总有些人、有的心意不会变,眉眼间郁气尽数散去,微微点了点头,冲云飘蓼一笑。

  云飘蓼的泪水溢出眼眶,她自然知道,姐妹间的过往都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云蘅的云无论是那个云,都会是她的小妹妹,悄悄揩了泪,收了梳子,退了下去。

  论礼,这初加笄无论如何都该由正宾亲自来加。顶针婆婆在侍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因其辈分最高,宾客们皆起身相候,素天枢作为主人陪候一旁,顶针婆婆笑道:“好啦,今日我们蘅丫头及笄,我只不过也是受托来做这正宾,都是好孩子,便无须如此顾及这些虚礼了,都坐吧。”

  众人俯首应是,梅长苏入席后,宾客们接着归了位。

  顶针婆婆于东阶下盥洗手,又与素天枢相互揖让,各自归位就坐。

  因有礼者高声唱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及笄(二)

  云蘅继而转向东正坐,云夫人自另一侧上来,向主宾致意后,奉上罗帕和发笄。

  身为正宾的顶针婆婆遂即再次起身,走到云蘅面前,在礼者的吟颂祝辞中,为云蘅梳头加笄,这第一支簪子,乃是采北境寒玉,由玉大师亲自雕刻而成的皎梨簪,玉簪色泽朱润通透,恍若北境千年寒冰,梨花朵朵,皎皎而成,象征女子如梨花般盎然洁白。

  顶针婆婆轻轻拭泪,冲云蘅慈祥地笑道:“小丫头,那年你跑出药王谷,来到婆婆的缥缈山,在梨花林里迷了路,却没有躲在树下哭,反而念念有词地要破我的阵法,我当时便想,这个小丫头以后定然是个有本事的。”

  “你如今长大了,不能再躲在谁的羽翼之下,蘅丫头,你师承药王谷,婆婆也对你倾囊相授,你原该便是九天凤凰,灼曜于天下间,你如今所为之事,旁人道可惜,可婆婆知道,七年前,便早已注定,人的命永远都在自己手里,认定了你自己要走的路,便再也不必回头,你终究,都是云蘅而已。”

  云蘅抬眼望向顶针婆婆,眼泪忽然流出,重重点了点头,为那雪窝中少年如星的双眸,从此一腔孤勇踏上了这条路,梅长苏的不忍,师父的叹息,她都看在眼里,就连她自己也经不住怀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用自己一生去赌一个不存在的未来,真的正确吗?

  然而顶针婆婆一席话,醍醐灌顶,是了,这是她的选择,无论走什么样的路,只要出于本心,便没有后悔二字,无论如何,云蘅都是云蘅。

  顶针婆婆伸手替她正了正簪子,点点头:“小丫头,恭喜你,长大了。”

  正宾归坐后,云蘅敛裙向主位的素老谷主拜下,云蘅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教养之恩,云蘅永生不忘,无以为报。”

  素老谷主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即便是这位纵横西越烟瘴之地的药王谷谷主,在面对长大成人的小徒弟时,也不禁红了眼眶,这个孩子的命,是他亲手用药一点一点,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谁也不能轻易收了去,而今,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云蘅洗手净面后,重新坐好,等待二加。

  云夫人再次捧着发钗走了上来,不等礼者唱颂,云蘅忽然道:“母亲,这一加,您来吧?”

  云夫人猛地一颤,差点打翻托盘,不敢置信地看着云蘅。

  “既是我的笄礼,便无需拘泥俗礼,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所以我想,第二加由您来。”云蘅眼睛还带着方才哭过的红肿,可却无比坚定,唇角含了一丝笑意。

  云夫人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失态哭出来。

  竟已六年,她的小女儿离开自己已经六年了。

  无论当年她有多不舍,可情势所迫,云家不得不舍弃云蘅,以求保全,错已铸成,云夫人从未敢想,云蘅能够原谅云家,所以在云蘅清清冷冷叫自己“云夫人”的时候,心中的悔痛无以复加。

  可便是那天,那个孩子别别扭扭站在院门口道:“如果、如果母亲和姐姐不着急的话,便留到八月份,待我及笄之后再走吧。”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便抱着云蘅大哭起来,她知道云蘅不会原谅云氏本家那些人,她也不会,蓼儿与蘅儿便是她的命,本家那些人所夺走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定会讨回来,可只要、只要她的孩子们都好,便足够了。

  顶针婆婆见状,立时笑道:“如此也好,我这副身子骨,可经不得你们来回折腾三次,不如第二加和第三加,都由蘅丫头自己指定人好了,”又对云夫人道,“你是她的养母,为她加第二笄,也是应当的。”

  宾客们交换着惊讶的眼神,云夫人是云蘅的养母,这说明什么?说明云蘅的背后还有天下第一医药世家浔阳云氏!这个小姑娘究竟是何来历?

  素老谷主也发话:“正是此理,弟妹你一向疼爱这个丫头,如此再好不过。梅宗主认为呢?”

  梅长苏看了看云蘅,温和笑道:“礼之一字,变化万千,无需顽固拘泥,阿蘅喜欢便如此吧。”

  故而由云飘蓼替云夫人接过托盘,奉上发钗。

  礼者高声吟颂祝辞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发钗是江左盟着人打造的,名为凤蝶累金丝点翠珠钗,其上凤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云蘅见到时,着实啧啧称奇了一会子,掂了掂分量后道:“这玩意成日里戴头上,可不要把脖子压弯了?”

  气得庆林道:“姑娘怕不是将今年江左盟的收益都戴在了头上,难怪要弯了脖子。”

  云蘅笑眯眯,庆林哥哥长庆林哥哥短,便哄得庆林高高兴兴地走了,完全忘记方才的插曲。

  云夫人瞧着云蘅,容颜姣好,便是这般繁复之物,也未曾夺了她半分颜色,心中酸楚又欣慰,退后两步偏头看了看:“我的女儿长大了。”

  云蘅也偏着头笑道:“是,阿娘,我长大了。”

  云夫人忍着泪,扶了扶云蘅的发钗道:“可不论女儿长多大,都是娘的女儿,是浔阳云氏的女儿。”

  云蘅明了云夫人的意思,在云夫人撤回手时轻轻拉住道:“女儿长大了,阿娘就无需费心了,一切都有我。”

  云夫人含泪点头。

  云蘅随侍者更衣后,面向正宾顶针婆婆,行拜礼。

  “婆婆于我诸多照拂,云蘅感激不尽,日后不能承欢膝下、侍奉在侧,婆婆务必珍重。”

  顶针婆婆慈爱道:“好丫头,而今长大了,婆婆那里的梨花白,还等着你来喝。”

  最后一加,云夫人和云飘蓼皆是一愣,看向上座的梅长苏,论理最后应当加钗冠,可似乎江左盟并未准备。

  云蘅忽然笑了,恍若点点春水,在阳光下泛起的鳞光,她便静静看着梅长苏,想着这一路走来,他竟然已经贯穿在她的生命始终,遂轻声唤道:“苏哥哥。”

  众人随她的目光望向梅长苏,人人见过他冰雪寒梅的凛然之气,也见过他温润如玉、低眉浅笑算计人心,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眉眼间的柔和恍若能融化玄冰,缥缈山顶的云雾皆散,日光倾城。

  梅长苏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锦盒,锦盒内呈一支玉簪,比起那支春寒料峭的皎梨簪,还有那支华丽繁复的凤蝶钗,这支玉簪都显得过于简朴了,似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作为代替钗冠的最后一加,是不是有些不够隆重?

  也只有玉大师在此,才会被深深震撼,玉身通透,玉质饱满,纹理清晰,触手生温,这分明便是一方上古暖玉雕刻而成,其上素梅朵朵,手法略生疏,却贵在精致,若说这暖玉已是无价之宝,可于世人而言,江左盟宗主亲手所雕的簪子,所代表的含义已然超过了暖玉本身。

  礼者连忙唱颂:“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梅长苏起身行至云蘅面前,腰间一枚暖玉珏微曳,云蘅偏头笑道:“是同一块?”

  梅长苏挑眉:“这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