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他眸底燃起的复仇之火,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

  “小殊,”黎崇欲语还休,他不知从何劝阻。

  “老师,”梅长苏喑哑开口,“林殊已经死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死于梅岭的大火,死于主君的猜忌,死于世间恶毒之手。”

  无心,如何能活。

  “那你要如何?”黎崇问道。

  “既然梅岭已沦为地狱,那就不妨整个天下一起被业火吞噬,血洗的仇恨,就用烈焰燃尽。”

  “胡闹!”黎崇震惊地看着年轻人流露出的恨意与戾气,拍着桌子,“你要做什么!林殊!你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

  “我是梅长苏。”

  “梅长苏是谁!你告诉我梅长苏是谁!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梅长苏是谁,他凭什么将天下拖入地狱!”黎崇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且问你,何为忠!你说!”

  梅长苏苦笑一声:“老师,您看梅岭七万亡魂,那都是忠魂啊!”

  “他们是为谁而忠?林殊,你为谁而忠?”

  “临患不忘国,忠也。”梅长苏道。

  “小殊,你不要忘记,赤焰军也好,亦或是这天下的忠臣,他们忧国忧民,鞠躬尽瘁,为的不是哪一个主君,他们为的,是天下人。”

  遗心

  黎崇看着音容大改充满着恨意与绝望的弟子,痛心疾首:“小殊,你曾经是我见过最赤忱的孩子啊!”

  “老师,不管曾经的林殊有着怎样的一腔热血,怎样的一颗赤子之心,他都死了,老师,您如何再能劝我放过那些恶人!”梅长苏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的骨头都像碎裂一般疼痛着。

  黎崇摇着头,将自己从椅子中撑起,分明到了夏日,可屋中燃烧的炭火也失了温度。

  “你以为,他们都死了吗?他们没有!小殊,祁王殿下,宸妃娘娘,林帅,晋阳长公主,还有七万赤焰军和一切为了正义而死的人,小殊啊,他们都在看着你!他们若是见到如今的你,心里要有多疼啊!”

  “陛下忌惮祁王殿下已久,可殿下从不屈一身傲骨,为民请命,裁撤悬镜司,削减赋税苦役,提出赈灾三策;陛下忌惮赤焰军,一步一步裁军至七万人,将林帅派往边境苦寒之地驻守,可林帅受君命未曾犹疑,几年之内便筑起了大梁最坚固的防线,小殊,你教养在祁王殿下身边,长在赤焰军营,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父帅明明铺好了后路,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执戟相向?

  为什么?为什么景禹哥哥明知锋芒太露,却还不肯折腰权贵?

  为什么?为什么天下正义之士明知京城早已血流成河,却仍然以死相谏不堕黑暗?

  他们怨过吗,他们恨过吗,他们痛过吗,他们悔过吗!

  “祁王殿下振臂一呼,天下为之拥护,林帅揭竿而起,必然所向披靡,可是小殊,他们没有,他们为的,不是那高高在上不知民生多艰的主君,他们为的,是连年征战生灵涂炭的大梁,是赋役沉重濒临一线的百姓。”

  “老师,可是我不甘心!”梅长苏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触摸到连自己都陌生的眉眼,几乎就要窒息。

  黎崇将手缓缓放在年轻人瘦削的肩,不再是他记忆中筋骨结实的模样,叹惋道:“小殊,若你真将这天下葬于黑暗,百年之后,又该如何去见那些故人?若是连你也忘记了本心,那些藏身黑暗诡谲之处的宵小奸佞,岂不忘乎所以?”

  你看金陵一片黑暗,尚有萤虫可发光。

  你看天下一片苍茫,尚有星火可燎原。

  就像一场噩梦,总要有,总会有一双手,唤醒沉沦噩梦的人,荡清天下浑浊。

  “林殊,你有一双足以翻云覆雨的手,你要用它把黑暗掩埋,你要用它将红日托起,你要用它沉冤洗雪,你要用它还这天下一个清明盛世!”

  “你叫梅长苏也好,你叫林殊也好,永远不要忘了,你的身上流淌着林氏的热血,你的身体里燃烧着一颗永生不灭的赤子之心!”

  梅长苏闭上眼,故人音容尚在眼前。

  “小殊,临患不忘国,忠也,你切记住,这是景禹哥哥教给你的第一句话。”

  那人一杯鸠酒,再不见一身傲骨。

  “小殊,我林家男儿忠君报国,才不负赤焰之名。”

  那人葬身雪原,再不得戎马倥偬。

  “小殊,我的孩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子。”

  那人挫骨扬灰,再不闻凤箫声动。

  你再也不是林殊了,可是属于林殊的赤子之心,将会重新烙印在你的身体里,永生不灭。

  纵然是梅长苏,纵然骨子里都渗着毒,纵然身体早已腐朽,纵然日后只能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你一双眼眸里,是千秋情义,是家国天下,是林殊,是赤焰军,是正义,是光明,是必将破除黑暗的决心,是一个清明的盛世大梁!

  “小殊啊,请原谅老师的自私,自私地将你与天下捆绑,自私地燃尽你的赤子之心,自私地独留你,为天下而活,可殿下一生夙愿,我们这些故人,再也看不见了,清明盛世,只有交给你们了,虽千万人吾往矣!”

  梅长苏再睁眼,信纸顺着指缝飘落,跌入黍稷梗中,燃为灰烬。

  他望着先师灵位,恍如隔世。

  “贵客去时,才将这封信交予在下,说是转交一位姓梅的公子。”小僮垂首而立。

  梅长苏恍惚道:“多谢。”

  小僮行礼退下。

  梅长苏俯身拜下,再起身,已是双目清明,仿若洗涤了这些日子的一切昏暗。

  “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学生记住了。此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日光鼎盛,蔺晨站在远处,看着恍如新生的梅长苏,欣慰道:“行啊,我还以为你见到老先生的牌位要当场晕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