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人仗犬势>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坦白5

  “所以你是说,你要和我分手,因为……”

  “憎恨。”雁行说,与尖锐的语气相反的是,他的手臂无力地挂在轮椅扶手上,头转向看不到何已知的地方,“别试图把它合理化,我不是因为恨你和你分手,而是因为恨你而和你在一起。”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何已知往侧面挪了一步,面对着雁行:“你不用因为符玉昆和电影的事情说气话,我可以……”

  “和他们无关,我也没有说气话。”雁行抬起头,终于看向他的眼睛,平淡地反问,“如果我气到胡言乱语的地步,早就不能说话了,记得吗?”

  何已知记得。

  他亲眼见过,当雁行受到刺激时,会应激性失声。

  现在这证据就摆在眼前,面前的人确实清晰地说着中文,所以他说恨何已知,是冷静的,理智的……真实的。

  何已知不知道是他的哪一部分先放弃了抵抗,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欺骗自己这是一场梦或是闹剧。

  尽管他的一些幼稚的脑细胞仍然期待着下一秒或是下两秒,山竹、PVC和侯灵秀就会从面包车的底盘下面钻出来告诉他:嘿傻瓜,你被整蛊了。

  在遭遇严重车祸以后仍然自己开车,即使不缺钱也绝不停止工作……他的衣柜铺满了一整面墙,能把仓库的所有人打扮得足够参加晚宴……他会为了保持身材节食(在何已知看来严格得过分)……他有两条狗(三条,加上戈多),他为它们在后院建了一片草地……

  青年不确定自己的语气是否足够,于是加上直白的恳求:“求你。”

  “我不明白。”

  “重要。”

  “什么时候开始、恨我。”

  那效果惊人地好,他猝不及防地听到了雁行的坦白。

  “区别在于,在假的故事里,你是个涉世未深的失足青年,我是路过的好人。但真相是,你是那个好人,而我是一个想死的人。”

  何已知的大脑里有沙尘在旋转,试图找到一个破开混沌的出口——任何事情总得有一个源头,对吧?

  他知道雁行不是无间不催的堡垒,穿透外壳的尖刺他也会受伤、崩溃,就像他在火灾过后第一次回蓟北那个夜晚目睹的。

  雁行接着说:“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深夜,我孤身一人,体内有酒精,没有人会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但是你在那。”

  “这重要吗?”雁行有些不耐烦。

  说到何已知时,他的语气强得惊人。

  何已知的手握紧了,在刚才有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坠落的感觉……原来他上过那里的天台,难怪和郑韩尼铺楼梯时,他下意识地知道顶楼也是不平的。

  “后来你想要跑上楼。我本来没打算理你,但是那栋楼的楼梯……你自己修过你清楚。”

  如果说听到分手时,席卷他脑海的是混沌的沙尘,那么现在就是真正的飓风。

  “骗你?”

  “这是这道疤的真相。和之前的故事不同,不是我担心你死在路上把你捡回家,而是你强行地把我从那个天台上拉了下来。”

  一个被忽视的细节闯进他的脑子。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

  在他们亲热时,雁行总是表现得逆来顺受,予取予求,为青年的不温柔给予最好的反应。

  何已知惊呆了。

  但是他总会好起来。

  “你吃了那女人的棒棒糖,没有留下一点理智,只剩下该死的、刻在本能里的救世主情结。”

  “和你跳完舞后,我从那里离开,然后得知了一个突破底线的,很坏的消息……所以我走回那栋楼,想借它的天台,感受一下自由。”像是怕何已知听不懂,他还用手做了一个向前坠落的动作。

  可是——

  雁行摘下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何已知测量的尺寸太完美,让这个动作足够花时间又毫不费力。

  他的语气很平常,可眼神几乎死寂,直勾勾地看着何已知:“我和你上床是因为看你磕了药,是个瘾君子,身上可能携带了什么病毒可以杀死我。”

  “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去教会后门找你。”

  “你不需要明白。”雁行移开视线,至少他还有耐心为他解释,“现实中的人和戏剧里的角色不一样,不是所有事情都符合逻辑。”

  那个字从舌尖滚出的感觉很陌生。它是如此的特殊,甚至于没有相同读音的常用字。

  突然间——

  “当我从楼上往下看,你站在下面对着我张开双臂,我移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你应该知道自己有多粘人,像是开了他妈的跟踪锁定。”

  他真的不在意这个,他知道他应该在意,但是……

  “你在快到顶楼的时候被绊倒了,一路滚回下面的平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你摔伤了下去扶你,被你抓住机会,用链子拴住了手——后来就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我们回家,上床,你醒来之后自己跑了。”

  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发现过雁行身上有自毁倾向——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因为他是雁行,他活得很体面。

  “你是不是想问,这有什么区别?”雁行抢先一步说出他心里的话,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只不过今天不是为了调情。

  但是早已过去了很多个两秒,没有人从面包车的底盘下钻出来——那里根本藏不了三个成年男人,而且今天也不是他的生日。

  这些都是热爱生活的标志,不是吗?

  至少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何已知没有发现异样,除了……

  他知道山竹会经常说“我恨这个”“我恨那个”,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情绪动词,但何已知很少,或者从不这么说。

  他愿意被折叠,被没有分寸的行为弄得难受,但他也总会反击,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是在追求痛苦。

  他希望何已知弄疼他,然后和他一起疼。

  雁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下去:“但很可惜,你既不是瘾君子也没有携带病毒,更没有杀死我,反而把我留在了世上,让我有机会经历真正的地狱。”

  青年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那次车祸。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件事。

  他唯一听到的故事,是鱼诵雪讲的。

  女运动员把它当作美好的爱情童话讲出来,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被轧过之后,我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我知道他们在摘我的戒指,然后那个人打了120,于是我想:又是你。”

  “大概过了三四天,我在ICU病房醒来,得知下`身瘫痪的消息,想的还是你。”

  “可能是怕我想你想得还不够多,在我浑身插满管子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还有两个警察天天过来,阅读犯人的笔录让我回答是否真实。问我戒指戴在哪只手指上,是什么材质,什么地方购买,为什么购买……如果有人想会打喷嚏的传说是真的,你早就因为从早打到晚被送进医院了。”

  两、三年前,何已知回忆着,那时他还在学校。

  “你见过我腰上的纹身吧?”雁行忽然问。

  何已知点了点头。那抹记忆犹新的蓝绿色。

  “记得它有几根孔雀眼的羽毛吗?”

  “四个……”    “那是他们在我身上开的一部分的洞。”

  何已知吸了一口气。

  “当我被送到医院时,医生最初的诊断是腰部以下瘫痪,所以他们在我腰上开了一个口,把肠子切断连到外面,做成一个洞,让排泄物从那里出来。这是最大的一个。另外的两个小的是导血管,一个在腹部,一个在胸口,最后一个是导尿管,连接膀胱。”

  “四个洞,四条管子。当它们像抽水马桶一样从我身体里吸出血水、组织液、尿液和排泄物时,我想的是你。”

  他说的越来越快,完全不给何已知喘熄的时间。

  “好消息是,那辆车虽然碾过了我的胯骨,但它是斜着碾过去的,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周以后,我的左腿和胯部开始恢复知觉。医生说那是奇迹。为了不辜负神的旨意,他们又用三次手术,把切断的肠子接了回去,同时切掉了一部分坏死的直肠。”

  “最后一次手术的第二天,车祸之后的第十三天,医生告诉我,你必须开始复建了,否则腰部和胯部的知觉没办法恢复到预计的程度。所以我必须在身上插着四根管子,肠子刚刚接好,肚子里除了血就是洞,腿没有知觉的情况下,靠上身的力量挪动身体。”

  “当我只动了三下,就活生生痛得昏过去时,我想的还是你。”

  “如果没有那天你在酒吧后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为什么你就这样扭转了一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已知感到呼吸不畅。

  “这还没完。”

  “因为两次切断又连接,我的直肠内部有很多伤口,它们在缝合恢复的过程中很容易粘连,为了让它恢复到能正常使用的样子,就必须人为地将它撕开。”

  “所以你要问我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恨你,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我趴在厕所的地上,用药棒捅自己屁股捅得鲜血淋漓的时候吧。”

  雁行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在为永远不会到来的笑声留出时间。

  几秒像风一样掠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问‘痛不痛’,对吗?”

  何已知不知作何反应,他猜对了。

  “一般人遇到事情会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一样,你总是先想别的。”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温柔。

  但仅仅是一瞬间。

  “答案是很痛。状态不好时每天都会晕倒,但习惯了之后就……可以忍受,至少我知道这些痛苦是哪来的。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可是神经痛不一样。”

  “和神经痛比起来,上面这些折磨都不算什么。”

  “痛得最严重的时候,任何止痛药都不起作用。在医生都放弃之后,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残。因为我需要一些别的疼痛来安慰自己,知道这具身体还是我的。”

  雁行笑了一下:“现在你知道孔雀的羽毛为什么有那么多花纹了。”

  何已知惊恐地想起抚摸雁行腰间时那些密密麻麻的突起的线,他以为那是纹身的痕迹。

  “很多次我都想,直接刺进心脏算了,刺进去就不会痛了,阻止我那么做的念头就是:不能放过你。我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地在我到达不了的地方快乐。”

  “我忍受住了这一切,活下来。然后终于有一次,命运站在了我的身边,让我重新遇到你。”

  “所以我接近你,帮助你,勾引你,为的是之后可以报复你,折磨你。”

  “我想让你在最快乐的时候跌入地狱,不这样,你没法品尝到我痛苦的一丝一毫。”

  雁行顿了顿。

  “现在你知道我是个好坏不分,恩将仇报的疯子了,有没有后悔那天跳了那支舞?”

  从他脸上的表情,何已知知道他不是在真的问。

  一辆轿车从下面冒了出来,停在面包车的后面,打着双闪。

  刺眼的灯光甩到两人中间,差点刺伤眼睛。

  雁行推动轮椅想要离开,却被何已知拦下。

  他紧紧抓住男子的胳膊:“为什么是现在?”

  “什么?”

  “如果你要让我在最快乐的时候跌入地狱,那应该是我们在法国夺冠以后。”

  雁行皱眉:“放开,我的车来了。”

  青年畏缩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和你的心事有关吗?”

  雁行瞪着他,没有回答。

  “你说话时心不在焉,眼神飘忽,我知道你心神不定时是什么样子。”

  “别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雁行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

  但何已知铁了心:“我不会让你走的。”

  “没有法国了。”

  一开始,雁行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他很快找回了操控声带的技巧。

  “你醒来之前,我收到动物医院的信息,因为炎症一直不退,还出现了呼吸紊乱的现象,他们给Captain做了进一步检查,在它身体里发现了淋巴瘤。是癌症,需要立即接受化疗。”

  “所以不会有法国了。”

  何已知的手像一片没有力量的枯叶,被他轻易地甩开。

  滑向轿车前,雁行最后看了他一眼:

  “也许我的人生就是注定要在快要变好前崩塌,永远不可能到达好结局。而你……你只是运气不好地遇到了我。现在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了。”

  车灯再一次从他眼前闪过,驶入夜色中。

  何已知静立在原地,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微光亮起,隐隐地现出橘红。

  他脱力地倒在地上。

  一块木牌从衣兜里滑了出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去临榆岛比赛的路上路过那个小寺庙,雁行给他的祈愿牌。

  何已知不相信神,但是如果雁行希望他实现愿望,那他向雁行许愿坦白后被原谅,就一定会成功……

  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才想找一个寺庙。

  凉凉的东西落在脖子上,何已知抬起头,恍然出现的雪花顷刻间填满了天与地的空隙。

  他捡起变得冰凉的祈愿牌,上面是他自己亲手写的一句话:

  将春共饮流苏茶。

  在蓟京的初雪中,何已知忽然想起,他刚才忘了哭。

  青年用手捂住眼睛,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降温击倒的笨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