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宁策打完电话的第二天,秦奂从C市飞S市。
试戏暂定在周末进行,他还有四五天的时间可以准备。
除却研究台词和人物心理外,《锦堂春》这个本子还有个特殊的地方,故事当中,主角程凤春是民国时期海城出了名的戏剧名角,传闻中军阀世家请他唱一曲,掷金可抵半城,剧中也盛赞他“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故事既然围绕程凤春展开,其余大小配角也跟戏曲有一定牵扯,秦奂要试戏的角色崔淮,就是程凤春所在戏班班主的儿子,崔淮自小学戏,剧中还有一小段单独登台,唱《牡丹亭》中生角的场景。
秦奂虽然有舞蹈底子,但对戏曲一道还是陌生,他思来想去,想到了过去曾教过他的某个老师,听说她这些年回到了S市,一直在S大教戏曲表演。
老师姓谢,现在还对秦奂这个门门课拿优的学生有印象,听了他的请求之后,热情邀请他去S大的舞蹈室一对一辅导。
对方的盛情实在难却,再加上S大离他现在的住处不远,秦奂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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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要过来,谢婉下了课之后,特意在校门口等着。
岁月从不败美人,她今年将近五十岁了,看上去依然温婉美丽,和秦奂印象中的样子没有大变化。
见到秦奂,还笑问:“你是不是又窜个子了,我记得你毕业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高呢。”
秦奂咳嗽了一声,稍有些不自在:“我都二十多了,怎么还会长。”
“谢老师才是,几年过去,越来越年轻了。”
谢婉听了,弯着眉眼笑起来:“这点倒是没变,还是这么会说话。”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直到看时间不早了,谢婉主动走在前面,给他领路。
“你今天倒是来得巧。”谢婉说,“原本从这个月起,外省的学校请我过去当客座教授,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结果半个月前,我先生一直在筹备的项目通过了,想请我做顾问,我就留下来了。”
谢婉的丈夫是业内有名的导演,两人从家世到性格都般配,感情一直很好,秦奂在读书的时候也有所耳闻。
“是吗?”秦奂笑说,“那我的运气还不错,还能在试戏前得到谢老师的指点。”
“你怎么会想到去演戏?”谢婉问他,“我记得你在A大学的是播音主持,还没毕业就有几家电视台想签你了。”
这事说来话长,秦奂并不打算跟她详细解释,轻描淡写道:“机缘巧合而已。”
圈子里无意中得了机遇,从此开启演艺生涯的人不在少数,他这么说了,谢婉也就不再问,只感慨道:“这样也挺好的。你当初选修我的课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吃这碗饭的天分,还可惜你不是专门学的表演。”
“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走上了这条道。”
秦奂笑了笑,附和她:“是,我上学的时候也没想过,最后会进这个圈子。”
S大给学生用的舞蹈室在教学楼最顶层,谢婉刷了教师专用的卡,一路畅通无阻。
“现在离期末还早,学生专门借舞蹈室训练的不多。”谢婉和他介绍,“系里专门给我拨了一间空教室带学生用,这两天没有学生过来,你可以在这里练习。”
秦奂谢过了她,目光在触及舞蹈室后墙上挂的照片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
“啊,这是从S大出去的名人的照片。”注意到他的视线,谢婉在他身后笑说,“你应该没来过这里,所以不太清楚吧。”
“校方会把每一届荣誉校友的肖像挂在顶层教室里,一方面是对他们的表彰和纪念,另一方面也是对在校生的鼓励。”
“每一届从S大毕业的学生,都以把自己的肖像挂在这里为荣。”
舞蹈室里窗明几净,淡淡的晖光透过窗棂,洒在照片里一张张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脸上。
上课的学生来来往往,成功者始终含笑垂落视线。
然而秦奂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从他注意到墙上的相片起,视线就莫名被牵引着,落在角落一张年轻女人的肖像上。
相较于周围四五十岁的前辈,这张相片的主人实在年轻得过分了。
根据下方的标注,这张照片应该摄于国家剧院的舞台上,女人摘掉了沉重的头面,花旦浓艳的妆容未卸,手捧鲜花,笑着进行最后的谢幕。
其余的相片下或多或少都写着校友的生平荣誉,唯有这一张的底下是空白的,甚至连主人的姓名都不曾有。
这显然有些反常。
秦奂迟疑了一瞬,还是回过头,问:“谢老师,这张照片是……”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谢婉的目光也落在了这张相片上,神色隐隐露出几分复杂:“她啊,本来不该挂在这里的。”
这些年来过舞蹈室的人,有不少问过类似的问题,谢婉都敷衍过去了。但在过去的学生面前,她难得愿意多说几句。
“她成名得早,你们这一辈应该不知道。”
谢婉注视着那张照片。
“再往前数二十年,戏剧还没有败落的时候,她算得上家喻户晓的名旦,江南江北,几乎人手都有一碟她唱的牡丹亭。”
秦奂怔了怔:“那为什么……”
“可惜天妒英才。”谢婉叹了口气,“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心理出了问题,没过几年就自杀了。”
秦奂:“……”
看着相片上女人明媚热烈的笑容,他感到一阵近乎荒谬的错愕:“……自杀?”
“对。”谢婉凝视着那张照片,神色含了几分惆怅,“说起来,她算得上是我的师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很震惊。”
“但是对她来说,这没准是一种解脱吧。”
说着,她伸手,仔细掸去了相片表面的灰尘,语气带着些感慨。
“原本校委会的人要把这张照片拿下来,但当时的学生里,有很多都是她的戏迷,一直没让摘。”
“后来是那时的校长,也是她的授业恩师,最后拍的板,把这张相片留在了这里,一挂就是二十多年。”
“她那么爱戏剧的一个人,大概也不会想到,二十年之后,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了吧。”
秦奂听完,静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问:“那她……叫什么名字?”
谢婉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想知道这个。
但她还是回答了:“宁皎。”
“安宁的宁,皎皎如明月的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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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谢婉从S大的偏门出来,赵屏的车就在路口等着。
而他本人则敞着车窗,指间夹一根点燃的烟,望着窗外往来的人群出神。
看到谢婉,他主动灭掉了手中的烟,把烟头摁在车载烟灰缸里,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
好在谢婉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还在烦选角的事?”
“差不多吧。”赵屏揉了揉太阳穴,吐出一口浊气,“宁策那小混账,这回算给我出了个难题。”
“程凤春的戏,我让老何试了,中老年时期他完全撑得起,但就是青年阶段,我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谢婉和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哪会不知他在拍戏一道上近乎苛刻的性子,因此也没有劝说什么,只问:“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吗?”
“老戏骨贴角色又有档期的不多,叫新人挑大梁我又不放心。”赵屏并不想让工作上的事扰妻子心烦,轻描淡写地带过后,转移了话题,“……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晚,你不是只有下午有课吗?”
“去指导了一个曾经的学生。”谢婉笑说,“他快要试戏了,想让我指点一下。”
赵屏眉头一皱:“试戏?”
谢婉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我具体没问他要去哪个剧组,但他应该不知道你这边的事。”
顿了顿,又笑:“我巴不得他是去试你的戏呢,我这学生聪明又有天分,从小学的民族舞,身段和嗓音都不错,在你那戏里演个角色绰绰有余了。”
赵屏只当她看自己的学生哪哪都好,神色不以为然:“他要是有什么歪心思也可以死心了,我这本子,哪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演的。”
“你这人真是……”谢婉无奈地摇头,“阿策上次给你发的信息,你现在还没回吧?”
“把人家写的剧本看得这么重,这些年又死活不肯搭理他本人,你这是干什么呢。”
“剧本是剧本,人是人。”赵屏哼了声,“我两年前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是他自个非要走这条路,连我这个师兄都不认了,那我还管他作甚。”
谢婉叹了口气:“他的想法也可以理解……”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也知道,这两人的矛盾由来久远,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开的。
况且,这些年宁策的事情几乎成了赵屏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也愈合不了,扎人又扎己。
“我管他的想法是什么。”果然,赵屏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眉头皱得死死的,“我这些年就看见他在糟蹋他自个的天分,糟蹋他自己!”
“几年前我就劝过他,人要往前看,别死盯着过去那点事不放,平白为难自己。可他呢?是不是觉得拍了几部观众捧场的片子,翅膀就硬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他宁策是聪明,比盛家那几个窝囊废儿孙强一百倍,继承权拢在手里,股东会都要给几分面子——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难道真打算为了报复,从此戏都不拍了,把自己卷进盛家那个摊子里去?”
谢婉:“……”
这么多年过去,赵屏仍然对宁策的选择耿耿于怀。
然而这两师兄弟之间的事,谢婉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多作置喙。
赵屏也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后,安静了片刻,拿指尖摁着眉心,疲惫地舒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存心要跟他吵架……”他说,“我就这一个师弟,能不盼着他好吗。”
车厢静默着,唯有空调排气扇在呼呼作响。
赵屏最后叹出了一声气:“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宁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闷、太犟。”
“什么话都憋在心里,谁都不告诉,什么事都认了死理,谁的话不肯听。”
谢婉没有答话,只看着后视镜上挂着的护身符坠子,看它一下一下,缓慢摆着。
某一个瞬间,她知道他们应该想起了同一个人。
一个惊才绝艳,却在最热烈的年华决然离开的人。
赵屏捏着眉心,颇有些无可奈何:“这些天,我其实一直在读《锦堂春》。”
“读着读着就开始想,程凤春这个人,他到底写的是谁呢。”
“如果只是在写他母亲,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这个本子,写完之后一眼不想多看,全部交给了我。”
这话像是在问谢婉,也像在问他自己。
但他自己也知道,除了宁策,大概谁也不清楚它的答案。
谢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紧攥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