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修士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他那张因为消瘦而显得颧骨高耸的脸,使得凹陷的双眼显露在阳光下,深色的眼眸即便是在光亮的室外,似乎也像是两口古井,仿佛深不见底,幽幽透着阴沉的凉气。

  看那双寒气沉沉的眼珠子向自己扫过来,胖子吉哈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肉嘟嘟的双下巴都忍不住抖了下,心里已经有点后悔和这个看上去很不和善的苦修士打招呼了。

  但,但是,喊都喊出口了,人家眼珠紧盯着……吉哈根悄悄咽了口唾沫,不争气地转开脸,突然冲着告示牌下那堆泥腿子们大喊起来:“呃,那个,让开!都让开啊!让这位修士来给大家读文告,都别挤着了!”

  “修士老爷?哎呀!那可是了不得的,都快让开吧!”

  “哼!咱们老爷还是神子神眷者呢!”

  “可别说了,听说‘神子’得教会的老爷们封呢!”

  “呸!咱们子爵老爷是神的宠儿,不用谁封都会使神术,那才是神明的宠爱!国王陛下都封赏老爷了,怎么就不是‘神子’?”

  一群郡里的“乡巴佬”们,虽然这一年多来在自家男爵老爷的带领下努力脱贫致富,从原来“路倒”一般死气沉沉的贫贱模样,变得越来越有活气,不管是身上的肉还是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与以往大不相同。

  大家伙自个儿瞧着都不比城里的“老爷们”差了,但是真面对高人一等,伺候神灵的教士,咳,那还是有点犯怵,不敢冒犯。

  尤其这一位还是与大伙熟悉的,那位五大三粗、胳膊上能跑马的史提文教士完全不同——人家看上去就,就有那神明仆人的味!

  人群的嘈杂声顿时减弱,仿佛一群麻雀突然见到了只老猫。

  围在布告栏边的农人们偷偷打量着这位陌生的修士,悄悄往后挪了挪脚,勉强为他让开条路。

  牛倌塔塔不情不愿地稍稍侧身,让出自己原来占领的大好位置,一边还嘀嘀咕咕。

  “外来的修士?他能认得咱们老爷的‘新字’?”

  莱因修士轻轻点头,向周围的农人们致意,得到农人们手忙脚乱,各种奇形怪状的回礼,连那位被人喊作牛倌,不太高兴的大头矮子也慌里慌张地摘下他的旧帽子,苯拙地屈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脱帽礼。

  莱因修士缓缓走到告示跟前,仰起苍白消瘦的脸庞,盯着木牌上那些奇奇怪怪、方方正正,有如符文花饰,又似乎有着自己严谨规律的“文字”。

  托恩子爵的新字?

  这可不像是什么临时弄出来,方便乡人读写的东西,更像是蕴含着奇妙的、与此方完全不同的文明底蕴。

  神明的宠儿,会“神术”的子爵大人,伪装身份潜入圣殿山,能对抗魔物,甚至帮助国王定鼎的您。

  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苦修士认真地盯着布告好一会儿,在周围人们都有些焦燥不耐时,他欠意地摇摇头说:“啊!真是对不起,我并不能识得这些新奇的字。”

  乡人们顿时哄然,自豪中带些鄙夷又似乎是不出所料的眼神,像是雨点般飘飘忽忽洒到苦修士的身上。

  就连那几位“贵族”家的预备役们,也难免流露出失望的眼光,互相对了对眼神,胖子吉哈根挤上前去,一边看,一边大声地为众人准确地念起了子爵大人的告示。

  生活在这位大人的地盘边上,不对,如今是活在人家的地盘里了——哪怕瞧不上,前途苦闷又有上进心的贵族子弟们,对这位爱折腾的大人总是悄悄多了几份关注。

  哪怕这位折腾出来的“新字”,与源出古时撒门帝国的拉丁文系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对本身识字的贵族子弟来说,好歹比睁眼瞎的农人和小屁孩们学得可快多了。

  “……行政厅,管理司法、农务、税收、工商业……等职司,有意从事者,通过公招考试与面试,即可入职。”

  “考试内容,必考算术和‘新字’,司法、农业、商务……可以选择科目,择优录取。”

  因为是自己偷偷学习的“新字”,吉哈根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读着读着他眼放光明,神情渐渐激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只要是圣恩王国的成年公民,不是罪犯,能够遵守子爵大人地盘上的法则和规矩,谁都能考!

  看看这待遇,一旦被录用,哪怕是最基层的办事员,也有10个库法的月薪,还包住宿和一日三餐!

  10个金光闪闪的小可爱呀!

  哪怕是当年他的男爵爷爷还在世,家中正繁茂的年头,作为爷爷还算喜爱的孙子,他一个月也不过就是5个库法的零用。更不用说,等到父亲病倒,封地都被卖了大半时,他一个月就只有2库法都不到的钱可以勉强度日。

  眼见父亲也快不行了,向来看他不太顺眼的兄长,最近看他的眼神都阴恻恻的,估计只要老头一断气,他们几个弟弟都该卷着包裹被扫地出门了。

  这个时候,吉哈根万分庆幸当年为了逃避痛苦的骑士学习,好歹还努力认字,学了算术。

  有这样丰厚的报酬,哪怕托恩子爵是地狱的来者,他也愿意帮子爵大人刷干净蹄子,给大人脑袋上的黑角打蜡上光!

  “谁都能考?哎呀呀,那可真是大好事。”

  “说得好像你识字认数似的,前两天屯里分‘土肥’,你可是掰着手指数不过来,连脚丫子都用上了!”

  “呸!我不识数,还有我家小子呢!他可上了大人的培,培啥班,还是个‘优等’呢!”

  “告示里说了,要成年的,小先生们可都是老爷的学生,还得学呢!”

  贵族青年里有个小个子听着这个告示,急了:“我倒是会算术,可是没学过子爵大人的‘新字’怎么办?能不能考?”

  倒不是不想学,托恩子爵手里地盘这么风生水起的,他又不是瞎的,怎么就不想为自己多留条后路。

  只是可惜他家里的老头子是歪嘴赫夫男爵手下的铁务管事,祖上也曾经发达过,原本想傍着赫夫老爷努力努力,好歹弄回个骑士领,没想到被平地杀出来的托恩男爵给打得一败涂地。

  不但爵位没拼搏出来,连靠山歪嘴赫夫都被连皮带骨吞了,现在还在白泥坑里为托恩子爵老爷“贡献”经验和力量呢!

  老头子又怕又恨,夹着尾巴好一阵子,要不是当年也偷偷留了后路,现在大概不是破产败家就是跟着歪嘴赫夫一道挖白泥去了。

  怼是怼不过了,老头不敢明着作对,但在家里却是一言堂,绝对不许托恩老爷那些“歪门斜道”的玩意出现在家里头!

  现在好了,可害得儿子没法“上进”了。

  小个子幽怨地盯着告示,急得上火。

  “想学倒是不难,”

  小胖子吉哈根难得有此高光时刻,这消息又不是什么保密的,昂着脖子略带点自得地说了出来,“子爵大人全力推广新字和算术,不但开了培训班,还开了‘扫盲班’‘夜学班’,免费提供识字的课本,只要能过学考,识字课本就送你了……”

  “那倒是好!在哪儿有这个‘扫盲班’?”

  几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周围乡农也围着闹哄哄,倒是一团快活景象。

  苦修士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们,听清了自己想要消息,又悄然离去。

  望着眼前光彩照人,鲜艳夺目,如开屏火鸡般的优雅贵族,甩着他那头银闪闪的卷发,做了一个“标准”的见礼,新上任的托恩子爵眨了眨眼,嘴角一阵抽抽。

  “日安,劳伦斯爵士。”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如此辣双眼。

  明明当初刚见到这位派恩基商会的代表时,他还是一派低调谨慎的作风,一身黑沉沉的暗色,连发带都是黑色的!

  如今派恩基家族支持的国王终于上位,这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约翰劳伦斯姿势优美地站直了身体,似笑非笑地弯着嘴角,啧啧轻叹:“真是没想到啊!您让我如此出乎意料,想想却又似乎理所当然。”

  谁又能想到,一个乡下男爵竟然会混成个神的宠儿,不但摇身一变成了教士救了国王陛下,甚至还在成年礼上使出传说中的“神术”,力挽乾坤,扶着国王上位却又悄然离去。

  有些事情大多数人不知道,有些事情他们这些国王的心腹知道一星半点,或是半知半解,但更多的事情却是不能为人知,不能大白于天下。

  国王陛下那些黑暗的过往,尘封才是最好的结局。

  好在贵族最大的本事就是睁眼说瞎话,瞪眼装瞎,该知道的门清,不该知道的闭眼就忘。

  劳伦斯含糊不清地赞叹了声,精神头十足地开始奉承起子爵大人一如既往的“朴素”作风,勤恳奋发,顺便问候一声威兰“农具”深加工业的产量和销售……

  “没了,真没了!你就算把葛利和史密斯捆一块打死,我也拿不出一把长镰刀了!”

  站在一旁的葛利管家眼神幽怨,怎么就又挨着他的事了?

  陶舒阳说起这事就怒火中烧。

  这位是给国王办事的,给的价钱又相当“合适”,他本来也很愿意支持下国王陛下的军队建设。

  但是没想到啊!趁着他去圣殿山“进修”,这家伙居然能把威兰领的农具一扫而空,连把锉脚刀都没给他留下!

  这是人干事吗?

  要不是史密斯带领着铁匠们“996”“007”地拼命,怕是领地秋收要靠手薅麦子!

  “……要不怎么说您领地上的农具物美价廉,又一专多用呢!”

  劳伦斯笑嘻嘻地岔开话头,装着若无介事地凑过头来,用蚊蚋般的声音悄然道:

  “和您说个秘密消息,您可千万别外传。”

  子爵大人斜眼瞄他,撇撇嘴,不置可否,到底还是挥挥手,让管家退开。

  “您知道吗?国王陛下的‘新军’要移防了……”

  陶舒阳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劳伦斯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因为塞尔丁人疯了,他们用万人血祭,‘血圈’一路向南。”

  “新军将要移防……诺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