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采购的那批新武器在‘新营’里用得怎么样?”

  国王陛下仿佛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漫不经心地问。

  “啊?”武器?新营?

  马修一楞,有些跟不上节奏,不知道这位陛下怎么突然想到新营的武器了。好在这些事情都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新营虽然不是他负责训练的,平时也算是对情况了然于胸。

  “新营”自然是新成立的。

  国王卫骑团原本是最忠于国王的军队力量,但这么多年战斗下来,战损很大。

  在摄政王势大,国王陛下命悬一线、前途渺茫的这些年,虽然不时有贵族骑士的新血补充进来,但是谁也说不好他们心底是否有动摇,更是无法清理掉那些掺杂进来的沙子。

  即便是在成年礼上把汉森扫进了垃圾堆,想要完全让背景复杂又盘根错节的几支军队彻底“干净”,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路德恩三世在蛰伏的这些年,也常常思考对军队的配置和建设,除了作为绝对主力,成本不菲的骑兵团,他更想建立一支“平民”化,也更为专业化,并且绝对忠于自己的步兵队伍。

  就像“他”讲的故事里某位将军说的那样,精兵贵选,要选良家子,不能油滑,要有所畏惧……

  路德恩微微一楞,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不知不觉,又想起他了。

  “……威兰领出品的那批武器非常不错,钢口够锋利,韧性十足,改装成长柄后,几乎相当于斧枪。训练上有一定难度,但是那些农民出身的新兵都觉得,呃,很好用……”

  要不是柄实在长了些,那些农夫出身的老实头们,个个握着“武器”两眼发光,蠢蠢欲动,简直恨不得扛着这些锋利的“斧枪”,回家乡抢收庄稼去!

  想起那些训练老实肯吃苦,挥着武器就想收割的新兵,马修嘴角都抽抽。

  也难怪他们,谁让这些“武器”原本人家造出来就是当镰刀使的啊!

  那位神秘莫测的男爵,噢不,现在的子爵先生,实在是让人看不透,明明原本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落魄贵族,踩了狗屎运继承了威兰领。

  短短两年不到,竟然成为了“神眷者”,不但能使出让神殿一干老头子们都惊掉牙的“神术”,还有着种种奇思妙想和层出不穷的神奇物事。

  如果不是他命好地救了尊贵的陛下,哪怕他是神灵下凡,怕不也是让贪婪的世俗之人撕碎了,吞食尽血肉。

  马修一边绞尽脑汁向陛下汇报着,一边悄悄想着。

  毕竟,哪怕是神殿,嘴里说着最虔诚的话,如果真的见到了神明在面前,又有似乎无穷无尽的珍奇异宝和力量可以触手而及……教士和神官们也未必不会生出贪婪的亵渎之心。

  “把新营移出王都。”

  路德恩三世低头看向厚木桌上铺着的陈旧羊皮地图,颀长而白皙得甚至有些惨白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王都的深沉色块,缓缓向西南方移动,直到在一处稍显偏僻的角落停下。

  “……诺伊郡?”

  “这个冬天会很冷,塞尔丁人绝不会安分。”

  马修犹疑地抬起头,看着国王陛下平静的神色,恍然大悟,赶紧低头应和:

  “不错,诺伊郡是王国的西南门户,这些年的防守力量却是相当不足。让新营去那里,不但可以补充守卫军,也能以战带练,好好让他们见见血。周围,呃,几个郡这两年丰产,养兵也不难……”

  更何况,新式武器的产地和主人不就在诺伊郡的近旁?

  威兰堡离着诺伊郡,不过是快马跑上大半天的距离而已。

  不过这种话,还是放在肚子里,不要明说了。

  “宣召新营军官,商议尽快移驻新营的事。”

  路德恩按捺着心头野火燎原般的焦躁,吩咐下去。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到托恩了。

  如果不是头上重重的王冠,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背负的重任,他甚至觉得,这样煎熬的分离,还不如当初神智全无,跟在托恩身边的日子来得快活而轻松。

  他想把新营移营到诺伊郡,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说感情战胜了理智,而是基于最佳的战略考虑。

  塞尔丁人最近发疯了。

  虽说这些野蛮人从来都是疯狂的,但他们的行为处事,总的来说还是能够以野兽生存的逻辑来推论的。

  四处游牧,把粮种撒在寒原上勉强能生长的地方,看天收成,弱肉强食。

  实在没东西填肚子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按着部族聚拢起来,萨满祭祀向着黑暗女神,获得神明的“指引”之后,头人们聚拢在王帐下,男人们扛着武器骑着马,欢呼雀跃地冲向南方,烧杀掳掠。

  赢了一本万利,喂饱自己不说,还能抢来许多粮食、衣物和女人、奴隶。

  输了也不要紧,老弱病残死上一批,剩下的青壮和能生育的女人就能捱过严冬,一窝一窝地生下部族新的希望。

  然而最近边塞的情报里,塞尔丁人的异动太过明显——即便自从他们那个血腥之王阿雷托继任之后就时不时发疯,但也从来没有如此血腥和疯狂过。

  边塞的探子们甚至不用太深入寒原,就能轻易发现阿雷托疯狂命令的结果,寒原上出现了三个巨大的“血圈”——阿雷托让人屠了近万个奴隶,其中甚至包括那些不听话的小部族,以及没用的老残族人,用他们的血染红了原本满是枯黄牧草的草原废墟。

  据说,那曾是黑暗女神留宿过的“神迹”之地。

  三个血圈最早的一个还在草原最北端的极寒戈壁,最后一个却离圣恩王国非常接近,近到边塞的驻兵甚至都能闻到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腥臭血腥。

  路德恩已经将手头除了调压王都旧势力最低线的兵员外,能抽调的近半军团都发向北塞,甚至连卫骑团也让凯法骑士长带去,钉在北塞,以免塞尔丁人侵袭。

  托恩所在的格莱郡在王国的西南边陲,物产不丰,以往穷得连那些分封贵族们都纷纷做起“无本买卖”,即便现在在托恩的努力下,粮食丰收,又有了种种“特产”,但是对比起王国的各大繁华名城,那地方还是个破衣烂衫的乡土旮旯。

  照道理说,没什么可抢的格莱郡绝不会是塞尔丁人的目标。

  但是……

  路德恩三世双眉紧蹙,拿起桌上一件镶嵌着五彩珠宝的摆饰,微一用力,随手拆下几颗细小的红宝石。

  他轻轻将三颗红宝石按着北塞探子情报中所示的“血圈”位置,放在了地图之上。

  三个红宝石起点在寒漠,将三个点连成一线,就像是一道狰狞的血线——直指圣恩的西南。

  格莱郡正在那条血线的兵锋所向!

  众所周知,塞尔丁人世代信奉的黑暗女神,最憎恨的就是圣恩王国,因为圣恩王国的人们多半都是信奉她的“死对头”——光明神。

  哪怕是近百年来,尤其是近几十年,神迹渐渐消亡,不但黑暗女神变成了只活在野蛮人萨满口中神灵,就连光明神迹也不复存在。

  然而,圣恩王国出现了一位能再现“神术”的“神眷者”!

  连光明神殿都蠢蠢欲动,更不要说是光明神的老对头黑暗女神眷顾的塞尔丁人了。

  路德恩不敢赌,赌那个疯子阿雷托的目标不是出现过神迹的格莱郡,不是“神眷者”托恩子爵。

  有权势的有心者,只要足够留心,教士的伪装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纱衣,随时能被撕碎。

  毕竟,消失的神术再现于世,就如同黑夜中突然闪现的萤火,必然会吸引无数贪婪和好奇的目光。

  他能用铁腕挡住光明神殿探究和觊觎,也必然能用手中利刃捍卫“神眷者”,让那个人平安喜乐,安安稳稳地研究推广他那些有趣又有用的“发明”。

  “市政、政……厅,招摸,摸……”

  矮小的汉子咬牙切齿地瞪着简陋木板制成的布告栏,嘴里结结巴巴地念着,大脑袋上不多的卷发都被憋出来的汗湿透了,一缕一缕蔫耷耷地贴在头顶,哪里有平日里体面人的形象。

  “塔塔,你念错了吧!老爷都说是招募,你摸来摸去的,摸婆娘呢?!”

  周围挤成一团瞧热闹的人里,不知哪个混蛋尖声叫道。

  大家哄然大笑,纷纷起哄。

  “就是就是,你是牛倌,又不是文官,才学了几个月的字,就当自己的文化人啦!”

  “快让开,让小先生给咱们念!别误了我当老爷的差!”

  “呸!就你这睁眼瞎,扫盲班天天偷懒的,还想当男爵大人的差?”

  “你才呸呸呸!咱们老爷是神明眷顾的人,都子爵了!国王陛下亲自封的,知道吗?乡下人!”

  几个年轻人,穿着看似体面,材质却显出几分老旧的“上等人”衣衫,远远地望着那块告示牌,面上表情纠结,鄙夷之中又带着几分恼怒和迫切。

  微胖的那个不自在地悄悄扯了扯左手衣袖,努力掩住有些磨损的内衬,悄声和同伴嘀咕:“咱们这位新任的子爵大人,看样子不是个喜欢‘旧规矩’的,自己还弄出一套土字来。”

  “让那个乡巴佬学拉丁文,他们学得会吗?贵族的文字怎么能让这帮土鳖玷污?!子爵大人,呃,那个也是顾全贵族的体面。”

  瘦弱苍白的同伴掏出有些微微泛黄的丝绸手绢,仔细地按按额头,为子爵大人辩护。

  说到底,他们这帮人能认字会算数的也不多,吉哈根还说什么老规矩,他那个男爵爹还不是大字不识,睁眼瞎?!

  现在的问题是,这么多泥腿子拥在告示牌下,可怎么让他们上前看个究竟?

  要知道,对他们这样没有继承权,又不被老大喜欢,灰溜溜滚出家门的贵族子弟而言,在子爵这里出仕,实在是个不能错过的大好机会。

  “市政厅”,一听就是个当官的地方啊!

  正在几个人琢磨着到底是不顾体面去和乡巴佬们挤成一团,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用贵族的威仪来喝退那帮举止粗野、五大三粗,看着就极不好惹的土鳖……

  巷尾远远走来了一位穿着白色粗麻长袍的修士,他的腰间缠着粗麻绳,手中驻着一根没有任何修饰的木棍,消瘦肃穆,脚步缓慢而坚定。

  显然,这是一位苦修士。

  胖子吉哈根眼角瞟到向他们这边走来的修士,眼睛顿时一亮,挥手招呼:

  “哎哎!这位修士,请往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