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是个孤儿。

  在这样危险纷乱的年头,孤儿其实并不特别的多。

  年轻的壮劳力是人人欢喜的宝贵财产,就连塞尔丁人掳掠时也不会轻易杀掉能干活的壮丁壮妇,但是老弱与孩子们,在灾荒、战乱来临时,总是会被最先抛弃。

  没有了父母亲人的保护,年幼的孩子们很难活到能够独自生活的年纪。

  马修很幸运,他在幼小的年纪遇到了比他更为幼小,却高贵仁慈的王子殿下。

  他还记得,那时尚未登基,也没有被神诅咒的路德恩王子坐在高高的大马上,穿着精致的皮裘,雪白的毛领衬得王子的小脸蛋粉嘟嘟的,脸颊上细细的茸毛被阳光照着,就像是夏日里最鲜嫩的果子,咬一口就会冒出甜甜的汁来。

  望着这样高贵的人儿,他捂着干瘪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在墙角的阴沟边瑟缩成一团,生怕让老爷少爷们脏了眼睛。

  “父亲,他的肚子会叫!真有趣。我们带上他好不好?”

  “这种流浪儿到处都是,他们很脏,而且很快就会死了。”

  “但是,他难道不是您的臣民吗?以后,他也会是我的臣民。我不想他死。”

  “哈!路德恩,你都懂治国之道了吗?侍卫,带上这个流浪儿,把他弄干净点,喂他点吃的。嗯,这可是我们小王子的臣民!哈哈哈——”

  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从一个随时将会倒毙路旁的流浪儿,变成了王子殿下的亲随,并且有了一个王子亲赐的名字——马修——神的赠礼。

  在马修的眼里,路德恩王子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的王子。

  那么小的年纪,他就想要拯救他的臣民们。然而,这苦难的世间,即便是国王,也不能为所欲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那一年,王子六岁,他已经十分努力地开始跟着老师学习圣书、古撒门语,甚至剑术与马术。

  为了追随王子,为了配得上王子给的名字,马修也豁出命来跟着学。

  但是,他愚蠢的脑瓜实在学不会那些深奥的词汇和古怪的语法,他便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剑上,他要用剑来守护他的王子,让他平安幸福一生。

  然而,塞尔丁的畜生们毁了一切。

  就在那一年,信奉黑暗女神的渎神者赫拉曼,带着他的儿子和部族,用血腥祭奠换来的黑暗瘟疫入侵了圣恩王国,无数人惨号着悲惨地死去。

  光明神教的教宗用了最后的神迹将黑暗瘟疫驱逐,但邪恶的塞尔丁人不甘心失败,将黑暗女神的裙摆缠绕在了圣恩王族图特的血脉之上。

  国王被瘟疫感染,缠绵床榻,而他的王子则被神灵所诅咒,英俊可爱的路德恩王子从此成了半人半鬼的神弃之徒,时时忍受着神明赐予的非人的苦痛。

  从那一天起,路德恩王子遮住了自己的半脸,几乎不再出现在人前,却更加刻苦地学习所有继承者应当懂的一切。

  王子十三岁那年,老国王终于熬不下去了。

  因为唯一继承人路德恩王子的神罚之躯,也因为王子的年纪,他不得不将王国的权柄托付给出身低微却又野心勃勃的女婿。

  他在议会与教宗那里留下遗命——当路德恩十八岁成年之际,如果他的身体还未腐朽,那么国王的权柄必将重归图特王族的血脉。

  这些年来,他的王艰辛地积攒着自己的力量,将触须一点点伸展到大贵族、卫骑军,甚至是教庭之处,步履维艰却又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那个自负又自私的烧炭佬渐渐察觉了王在暗中的崛起,他不再肆意弄权,转头开始拉拢各处的势力,妄图彻底取代图特的血脉。

  王势单力孤,过得更加艰难——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和信心将赌注放在神弃者的身上。

  甚至,在几个月前,他的王不慎失陷在圣礼城,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又与卫队失散,最后沦落到了偏僻闭塞的乡下男爵领。

  是啊!想起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职了。

  马修回想起过往,神思有些恍惚,心中就像是被刀刃狠狠地绞烂,鲜血淋漓,痛楚之极却又无比清醒。

  那一次,王是被凯法骑士长找回来的。

  经过这次磨难,他欣喜又不安地发现,王死灰一般的眼中竟然多了一些生气,却又仿佛时时在想念着谁。

  甚至于,他再熟悉不过的,王脸庞上的腐痕,都似乎浅淡了许多。

  而这些改变,应该都是那位威兰领的乡下男爵带来的。

  马修死死盯着眼前那帮同样来自威兰领的教士、骑士和随从们,盯着那位白袍学徒身旁跟着的年轻人,他的面庞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让马修的眼中渐渐涌出了热泪。

  这个年轻人的面庞英俊又锋利,高挺的鼻梁,微微凹陷的灰色眼眸,还有那相当少见的银灰发色——就像他想象中,他的王子长大之后一模一样。

  但是——这个年轻人的面庞光洁又干净,完全没有一点诅咒的痕迹。年轻人很瘦,个子也很高,至少比他的王要高小半个头。

  年轻人热切地注视着那位同样年轻而俊秀的光明教庭学徒,目光是那样温柔而专注,神情又是那样单纯——这绝不是他那位一路从荆棘中走来,用手中的剑劈开所有艰险与困苦的王,脸庞上会有的,满是童真的微笑。

  马修用力闭了闭眼,缓缓松开被他自己掐得鲜血淋漓的掌心,心头一片空洞,刺骨的寒风从那里呼啸而过,带走最后一点希望。

  但是,他是那样的相像,也许,也许……

  马修带着一点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绝望中的丁点希望,拖起僵硬的腿,用力迈出,奔跑起来,跟上了那些威兰人的队伍。

  纳顿他们借用的马厩挺宽敞,马匹已经被主人拉走了,但破旧的木廊底下根本没人打扫过。角落里堆着草料,空地上遍地是灰土和马粪。

  空地中间点了一堆篝火,几百个被救下来的民众挤挤挨挨地坐在篝火边,马厩的另一头架了两只大锅,几个威兰堡的士兵正在锅里煮着糊糊,粮食的香味随着热气四散开来,引得民众们不住地咽口水。

  “都给我乖乖坐着,一个个排队来领糊糊,听懂没有?排队!哪个敢争先抢吃的,先吃我的鞭子!”

  黑熊托德威武地站在难民们中间,在空中啪啪甩着他的马鞭,带领辅兵们维持秩序。

  排队这种厉害的东西,要不是男爵大人教导,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如今么,哼哼!这帮蠢货们有福了,还没到威兰领就可以先享受下威兰领的秩序与福利。

  陶舒阳让纳顿他们将人分区,让虚弱病重的人都坐到有土墙和木廊挡风的地方,再点上一堆营火。

  史提夫教士带头,舒阳助教领着一行学员坐到老弱伤病的难民们中间。

  “莱因,你来试一下,这位妇人的身体太虚弱了,圣光的治疗。你能行的。”

  莱因抿着唇,走到那位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放空自己的思维,全心全意按着舒阳所说——谨记对神明的虔诚,心怀对羔羊的怜悯。

  祝福这世间的凡人们——

  一团柔和的白光从他的手中亮起,轻轻送到那位妇人的额头,在她茫然又惊惶的面庞上骤然散开,化作星点光芒渗入她的身躯。

  妇人浑身一震,在下一个瞬间,她的神情舒展开来,发出了一声喜悦而舒-畅的申吟,面庞上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她双手颤抖,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身体,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妇人回过神来,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号:“神啊,您未抛弃您的信徒!”

  她跪在莱因的脚下,亲吻着他的鞋子,仆地痛哭,不住地叩谢着教士的仁慈与怜悯。

  她的泪水放肆地流淌着,沾湿了莱因被马粪弄脏的鞋子。

  莱因楞楞地看着这个激动的妇人,一时都忘记缩回自己的脚。

  “只要一点怜悯,就能让他们奉献出所有。”

  舒阳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向着学员们高声道:“拿出你们的仁慈,怜悯神的羔羊,无所不知的神明也必将厚赐你们!”

  学员们神情各异,终于有人在肮脏的地上坐了下来,开始颂念圣书经文,不管他们的初心与企图是什么,在这一刻,他们想要求助这些苦难中的灵魂。

  一点圣光突然在人群中亮起,兴奋的呼喊声中,又是一点一点的圣光接二连三地亮起。

  舒阳助教看着黑夜中亮起的微光,数着一条又一条连上的信仰线,一五一十地,默默盘算自己的信仰收入,就仿佛是过冬的松鼠点着自己的粮仓。

  [祝贺男爵大人,一阶段信仰网普及目标达成!]

  [烟花,香槟,造起来!托恩大仙板载!]

  直播室里一片欢腾,为信统局制定的一期战略目标达成,为男爵大人的信仰普及初步胜利,干杯!

  [咦?男爵大人注意,5点钟方向有陌生人靠近,不是酒馆的酒客,也不是难民,他的目标方向……是您的小跟班艾瑞!]

  陶舒阳一楞,豁然转头,正看见一个戴着黑兜帽的男人,神情激动地一手拉住了艾瑞,正在说着什么。艾瑞拧着眉毛,迷惘而不耐地瞪着他,手里拳头已经挥了出去。

  我艹,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