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多了。”燕无渡将一枚玉牌往他怀里一丢,“你干的好事?现在人见了我知道管我叫什么吗?”

  楚北岌接过仍来的玉牌,不低头打量也知道是什么,颇有几分心虚地移开目光,转身并不搭话。

  那是外门弟子的身份牌,一般是一条腾云的金龙,但有赐仙号的会写在正面。

  楚北岌指腹摩挲着“杀猪仙”三字,忍不住轻笑,“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很满意。”

  “喜欢个头!这么没文化的名字也就你想的出来。”

  “那当然是没老宫主您有文化修养,要不不喜欢这仙号也可以,我收回。”

  燕无渡叉腰仰头,“算你识相。”

  “不过一同收回的,还有你的外门弟子令牌,还有参与问道大典的资格,薛衍成还神智不清地在外面吊着,等你解契呢。”

  楚北岌将令牌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自己选咯。”

  燕无渡闭眼缓冲,试图平息怒火,心里建设成功后,黑脸抢过令牌,威胁道:“我要恢复修为,第一个捅的就是你。”

  楚北岌满不在意耸肩,“等你拿到魁首再说吧。”

  “一定。”

  燕无渡愤愤转身,向外走去,路过古木对骂骂咧咧的薛衍成比了个威胁的手势,就要往山下走。

  原本是赵立序带他上来的,现在没人带领,一时间有些不认路,就朝他原本离开的方向下去。

  结果被一声呵止,“不在那边,走反了。”

  他回头看去,是楚北岌略有几分严肃的脸,再看向前方,层林拥簇着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尽头是看不清的漆黑的一小点。

  “可我看赵立序是从这里下去的。”

  楚北岌神情带着诡异的平静,重复道:“记错了,你走反了。”

  燕无渡心里忽然觉得毛毛的,“那么从哪下去呢?”

  楚北岌指着另一个方向,“这边。”

  燕无渡立刻调转方向,往他所指的走去,“薛衍成就栓你这儿了,等我搞清楚事情起因经过再处理,别把他弄死了,听见没。”

  楚北岌点点头。

  下山路陡难行,燕无渡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

  只是走错路的话,楚北岌不可能出现那种表情,毕竟他这个人从来都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除非,那边有秘密。

  燕无渡绕远路避开石门,从半山腰爬到另一条小径上去,山顶的山势怪异嶙峋,幽径的另一端走到头是座悬崖,但有藤桥连通这另一座山,他小心试探两步,确定是稳固的,然后便打量着四周,朝里面走去。

  雾气遮挡下,隐隐约约看见藤桥的的尽头站着两道一动不动的人影。

  抬眼一看,葱笼的绿意掩映间,似乎有一座红瓦庙宇矗立在山顶。

  燕无渡感到一种恐怖的寂寥宁静,一点生灵也没有的平静,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树有灵,汽也有灵,至少桥边那两个人也应该有灵。

  但他就是一点灵气也没有感觉到。

  可能性只有一个,这里被布置了一道阵法,只让人看见外表虚假的平静,掩饰里面真正的东西。

  燕无渡忽然想起孽城王家,被楚北岌摧毁的那根灵丝,承载了他一生执念的灵丝。

  这时,那两道人形发现了他的存在,他们平静地警告,“你不该来这里,回去。”

  燕无渡惊讶于他们的长相,竟然是与言一轮一模一样的脸,就连幽黑没有生气的瞳孔都与他分毫不差,然而一开口,冷淡平静的语气却像极了楚北岌。

  燕无渡瞬间意识到这两个是被创造出来的低阶傀儡,而控制者自然就是楚北岌。

  “看一眼也没什么吧。”他垫脚往里面望去。

  “回去。”

  燕无渡貌似妥协,“行行行,回去就回去。”

  他作势要转身作罢,下一瞬趁着两个傀儡松懈,迅速闪身冲进去。

  即使是楚北岌,控制傀儡亦有传导的时差,一个错愕,还真让对方溜进去了。

  再反应过来要将他拦下,却左支右绌,傀儡手底下不知道轻重,只知道杀人锁喉,瞬息之间要人性命。

  燕无渡很清楚这一点,感受到停留在后脑的掌风,心下更确定了几分。

  他莫名有一种预感,言一轮的身世,楚北岌无法飞升的羁绊,都藏在这一间小小的庙宇里。

  燕无渡推开半掩的红木门,门上朱漆龟裂簌簌掉下,随着打开的动作,门环发出敲击的声响。

  “啊?”

  看到里面的景象,燕无渡禁不住疑惑出声。

  里面与外面的风平浪静截然不同,数万道紫色雷电共同劈向中心的阵形,刺眼的光瞬间激得燕无渡捂住眼。

  他赶紧扫视一眼,若再不多看两眼,估计楚北岌本人马上就要杀来了。

  这阵法被万道天雷劈下,必定是天理不容的邪法,就跟他当年捏薛衍成的法术一样。

  而且自己只是被劈了几百道就罢了,这阵法可是数万道源源不断地降下,大有天怒之势,肯定比捏小人之法还要违逆数倍。

  阵型之下的地板被浸满鲜血,在沟壑里流通,直到流通每个未知意义的咒文,中心更是被雷电劈出一个蜘蛛网形状的字,仔细一看,似乎写着:斯人已逝不可追。

  难道跟我有关系?燕无渡心下想着。

  一只手忽然将他拉住,往回拖,燕无渡看着手腕的指节,楚北岌貌似是匆匆忙忙地瞬移而来,周身还残留着风雪的味道。

  “不怕被劈死,过来!”

  楚北岌少有的不淡定,眉间眼梢都是焦急的神态。

  燕无渡往后退了两步,木门关闭,所有风声雷电被关在门内,再一抬头,风平浪静,林间竹叶不见丝毫风动。

  “王家出现的那个傀儡跟你是什么关系,他说他是桑歌二皇子,是你王弟,但我清楚桑歌王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我现在有几分好奇,倘若跟你不是兄弟关系,为何与你有羁绊?”

  楚北岌觉得荒谬地笑了笑,看向桥头两只傀儡,“我闭关从不见真人,他跟着两个傀儡一样,是我制造出来,只是个端茶倒水,没有思想没有认知的仆从傀儡,一旦有了意识会被立刻推进岩浆里销毁。”

  “是他后来有了意识?”

  楚北岌点点头,递出一根傀儡丝,“自己看吧。”

  燕无渡刚接过就看见楚北岌转身离开,而身后的门也被牢牢死锁。可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呢,来不及叫住他,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是言一轮视角下,一个模样粗糙劣质的傀儡正在对他进行训导。

  “……只需要做好主人吩咐的事,不可生出多余的妄念,只有这样方可保住性命,知道吗?否则你的下场,就是这样。”

  放眼看去,悬崖之下是沸腾的岩浆,剧烈的温度是不是吐出层层火舌,仿佛饿极的嘴张着等待食物落下。

  “知道了。”声音机械而空洞。

  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言一轮第一次见到傀儡管事口中的主人,他背对着黑暗打座,室内分明无风无浪,但他发丝飞扬,仿佛极力控制着什么恶煞从体内汹涌而出。

  两个傀儡看他状态不对,一直在旁边站了许久,管事低声嘱咐,“这时候就有点眼力见,别上去了。”

  “是的。”

  良久之后,黑暗中那人飞扬的发丝终于落下,好似平复过来了,他他回头,面上带着几分疲惫颓态,“新来的?”

  管事瞬间恭敬地走上去,“是的,这是我新做出来的傀儡,可以帮忙分担一下事物,好让我更好的服侍主人您。”

  楚北岌甚至没有看过来一眼,敷衍的点点头,“行,你决定吧。”

  管事大喜过望,压制不住音调的飞扬,“是!”

  言一轮暗中打量,说什么不可有妄念,可这位管事的妄念恐怕更多些吧。

  随后是数百年的走马灯,都是被管事颐指气使干这干那,永远在拔草栽花,浇水播种,被杂事缠绕地分不开神来,再见到楚北岌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管事嘱咐他将山泉水倒在石门前的大缸里,用来种荷花,途中会经过楚北岌闭关的所在,管事傀儡特地再三嘱咐,倒完赶紧回来,不可多加逗留。

  言一轮很清楚他的私心,他知道这叫做嫉妒,但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嫉妒的感觉。

  “是的。”

  他按照吩咐前去打水,却莫名鬼使神差地提着木桶,没有往回走,而是走进那道石门。

  那道黑色的身影数百年如一日的坐在棋盘前,隐没在黑暗里。

  他有些好奇,如果是楚北岌,他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吗?

  那时候,楚北岌是他唯一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人,他不禁想,成为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他曾在管事嘴里旁敲侧击打听过,怎么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他说,只要你所喜爱的人也真正喜欢你,便可化身成为真正的人。

  这也是管事苦心孤诣,在楚北岌面前搔首弄姿的原因,因为楚北岌是他们能接触到的,唯一的人。

  言一轮没有他这么大的野心,他深知被人喜欢难于登天,但他只是有些好奇,楚北岌会喜欢上一个人吗?是那个管事吗?

  他躲在门后,小心翼翼伸出傀儡丝,小心触碰他的发丝,只要和他接触到,就能感受到他的执念与在意,为了不被发觉,他猜测发丝末梢是人感知最薄弱的地方。

  他看见桑歌王城的废墟下,少年嬉笑地朝他伸出手,能听见楚北岌胸腔里藏不住的恶意,汹涌着要拉着少年堕入泥地里,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恶臭。

  但被摇曳的烛火照亮心头的阴翳,还盖着盖头的脸放大在他眼前,浓妆艳抹下却忽略不了原本的英气,他认真地询问,“看得见吗?”

  狂野的风吹过,背着的少年叽叽喳喳跟他吹嘘,拂过脖子的发丝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梦魂颠倒。

  紧接着是数百年的朝夕相处,在楚北岌的印象里,全是那一个人嬉笑怒骂的脸,其余人全部是模糊的一片白晕,看不真切。

  直到变故陡生,楚北岌闭眼剖他神骨,血溅了满脸,“忍一忍……”

  紧接着是弑师后遭到众仙围剿,楚北岌与燕无渡遥遥相望一眼,各自离去。

  再见已是天雷滚滚之下,燕无渡怨毒地看着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直到这里,所有关于楚北岌的记忆戛然而止,黑暗中那人似乎早就察觉都爱他冒犯的行为,但是纵容下去了。

  他问:“看完了吗?看到什么了?”

  言一轮被吓得陡然跪坐在地,就这几个片段看下来,明显讲述了少年拯救他,但他杀了对方,并夺去了对方的命格。

  言一轮从未接触过人,眼界里所了解的最大的恶不过是管事傀儡的小心计,但直面这种生杀时,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跪倒伏在地面上,不敢抬头看他。

  管事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主人赎罪,我不知竟发生这种事,你这不知好歹的,也敢窥探主人的心思!我不告诉过你不可心存妄念吗?”

  见他急于撇清关系,言一轮懵懂抬头,只想拉着他一起死,“可是妄念最多的,难道不是您吗?爱慕主人的是您才对呀。”

  管事如遭雷劈,他很清楚被发现神智早已启发是什么下场,慌忙朝楚北岌跪下,“主人莫听他胡说!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您还不信我吗?”

  楚北岌偏头看他,视线凝固在他滴下来,砸向地面的一滴泪上。

  其他东西可以狡辩,但这滴泪怎么样也辩驳不过去,因为傀儡不会流泪。

  灼风滚滚扑面,木傀儡最惧火,管事被吓得鼻涕眼泪横流,他对站在一边的言一轮咒骂不休。

  言一轮则面无表情,他还不是真正的人,他还感受不到管事傀儡所永远的嫉妒,厌恶,痛恨,惧怕这些情绪。

  将死之前,胸口忽然迸发强烈的不甘,他还没有感受过人才有的情绪,也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也没有被人喜欢过。

  他还不想死。

  知道被一个力道推下,他抓住悬崖边缘的倒刺,看了眼翻滚的岩浆,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撑着他往上爬。

  管事傀儡同样抓住了岩石的凸起,但他有了神智就等于有了痛感,不一会就双手鲜血淋漓,痛的脱了手,随着一声惨叫,“扑通”坠入岩浆之中。

  言一轮看了眼掌心,只有木材被磨损的痕迹,并没有血流出来,他也感觉不到痛。

  一步步由悬崖侧面平移过去,能很好的避开楚北岌闭关所在洞府,他一路从山顶的密林跑下去。

  在山下,他看见很多张色彩鲜明的脸,声嘶力竭叫卖的小贩,说道家长里短的婆妈,讨论闺中秘事的小姐……

  越往前走好像越被鲜活的氛围感染,他跟着一起笑,却并不能明白他们笑底下的意义。

  忽然他被一只手拉住,抬眼一看,那是个油头粉面,熏香扑鼻的老妪,“小公子可是没有去处?”

  言一轮摇摇头。

  “进我玉春楼,来跟我们一起干怎么样,有吃有住又轻松。”

  言一轮探眼看了看里面莺莺燕燕。

  “陈公子这些天没来了,可是将奴家忘了?”“怎么会,我想你还来不及呢!”“讨厌~”“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问老妪:“也会有人喜欢我吗?”

  这问题问的奇怪,老鸨疑心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想着这样不是更好拿捏,“只要你把贵人伺候好了,自然有人喜欢你!”

  他并不能理解老鸨口中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想端茶倒水那样的伺候。

  此后的五载春秋,他见过无数来来往往的恩客,每来一个,他都问,“喜欢我吗?”

  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当然喜欢!”

  言一轮用刀割向手心,只有木头锯痕,没有血流出来。

  他说谎了。

  言一轮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说谎的人了,他又割深了一刀,依旧无血无肉。

  “你也在骗我。”

  言一轮忽然失控地持刀捅向那人,将他一刀封喉,“为什么要骗我?”

  瞬间暧昧的氛围被打破,所有人惊慌失措得避开他往外跑,言一轮一人持刀四处乱挥阻止层层围上来的人。

  老鸨躲在人群后面,“你疯了不吃,我这么些年管你吃管你住,你就这么报答我?”

  言一轮恍若未闻,疯魔般怒视着所有人,“都在骗我!”

  所有人缩到一处,生怕被误伤,只有一人心平气和地坐在原座独酌,颇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薛衍成放下茶杯,冷笑一声讽刺,“想什么呢,没人会喜欢一个非人之物,但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杀了造成你这般苦果的罪魁祸首,要跟我合作吗,我只需要你一根恶丝。”

  放假玩嗨了,摆了几天,抱歉抱歉抱歉啦,今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