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虽说中了契之后,人差不多处于半失智状态,但这一推瞬间激起了燕无渡积攒多日的怒气。

  “你找死!”

  燕无渡扬起手给了他一拳,然后拎着捂着脑袋痛骂的薛衍成往外走。

  赵立序与楚北岌对视一眼,相继走出。

  只见石门前那棵参天古木高达数千丈,时不时的动静让白梅花瓣簌簌掉落,是遮天蔽日的纯白。

  薛衍成被捆起来吊在树上,死性不改地梗着脖子对树下那人咒骂不休,却在看见赵立序走出来之后,声音瞬间夹起来,“立序哥哥救我!你看他!”

  赵立序知道在两位长辈面前不好吐,只能强压下喉头欲呕的冲动,选择看向别处,对他视而不见。

  树下的燕无渡十分熟练地将绳子另一头系在树根处,熟练的不像第一次。

  他拍了拍手,朝二人走过来,“抱歉了师侄,是我对这小混蛋管教不严,连累你了,听说他抢了你的玉,现在还在吗?。”

  “师叔言重了,所幸没有摔碎,无碍的。”赵立序摸出袖口放着的麒麟玉给他过目。

  自从被薛衍成抢了一回,他就不敢放在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都藏在毕竟隐秘的袖口里。

  “如此便好。”燕无渡眼里对这谦逊淡然的后辈印象又好了几分,眼里都是掩盖不住的欣赏。

  要说起来,赵立序的年龄应当是比薛衍成要小许多。

  只因为薛衍成的体质比较特殊,神智虽然超过同龄人,但身体的成长却尤其缓慢,只怕赵立序成为首席大弟子后,代替师尊执掌门派内务的时候,同龄时期的薛衍成还在因为玩泥巴被其他小鬼欺负,回去抱着亲爹的腿哭的死去活来。

  别人家的孩子就是懂事啊,燕无渡不禁感叹。

  只是关于他死后,在薛衍成身上倒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薛家所看到的那样,燕无渡正要开口问这位师侄。

  被忽略已久的楚北岌坐不住了,插进二人中间,将他们的交流打断,“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掉薛衍成?”

  燕无渡被忽然出现的身影挤得踉跄倒退两步,楚北岌站在他眼前,几乎贴上来,他莫名其妙,“你说处理掉?”

  楚北岌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没错,处理掉,咬人的疯狗有什么好留的。”

  燕无渡不认同地辩驳,“他不是什么咬人的疯狗,他是薛衍成,是我儿子。”

  “我创造了他,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他意念相通,我能感觉到,从一开始,他从未对我动过杀心。”

  那日在空明王城前,他当众假死,整个人陷入海底般的寂静,影影约约间,分明听见了一道与前世重合的声音。

  “爹爹别丢下我——”

  “燕无渡不要——”

  声音沉闷仿佛隔却了千载光阴,像一张白纸开始腐朽泛黄。

  燕无渡虽一开始有所疑虑,但从那一刻他便知道,薛衍成不管变成什么样,但对于自己是从没有变过的。

  至于为什么会有两个身份,为什么和薛家那群虎豹豺狼混在一起,为什么明明没想过杀他,一开始还是要将他逼入绝境。

  这些还得等他恢复神智后慢慢搞清楚,在真相大白之前,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杀了?

  一股未名的恶意似乎涌上楚北岌的眉头,眼里浓烈的厌恶,嫉妒,不甘混杂在一起,然而转瞬即逝,他瞬间恢复清明平静,一笑释然,但嘴里依旧不饶人。

  “行,他没对你动过杀心,就我就对你动过杀心是吗?行,真行。”

  楚北岌转身跨入石室,被黑色阴影覆盖,瞬间冷脸。

  燕无渡还没反应过来,石门已经重重关闭,他对着紧闭的门骂道:“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原因吗?你又在这闹什么别扭啊!”

  对面没有一丝动静。

  燕无渡气得抱臂,侧过身去背对石门,低声嘀咕,“有毛病。”

  “师叔莫生气,师尊太多年没有与人说过话,相处过,不太会表达情绪,他兴许只是觉得自己千辛万苦做了许多,这才获得您的信任,但薛衍成什么也没做,就能得到您无条件的信任,心下有几分不平衡。”

  经他一说,燕无渡看向紧闭的石门。

  好像也是……

  楚北岌分明从没有对自己动过杀念,一重生就来九重地狱找自己,提醒自己薛衍成很危险,在容祈手里用一出假死救下自己,指引再塑灵根,重新修行的明路。

  而他面对的是什么呢?自己一次次躲避,遮掩,和怀疑,相信傀儡丝那极其片面的东西,因为上辈子的龃龉,宁愿死在容祈手里也不想面对他。

  是个人都会沮丧生气吧。

  赵立序看他有几分动摇的神色,怂恿道:“师叔稍后和师尊好好说说吧,毕竟像这样互相冷战吵架,各自心里都不会舒服吧。”

  燕无渡收回目光,企图找回丢失的面子,“笑笑笑笑话,我有什么好不舒服的,我们几百年都是这样吵过来的,我根本没有很在意好吗。”

  赵立序含笑称是,“师叔方才是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方才?”燕无渡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要问什么问题。

  “是,被师尊打断之前,您想问什么关于薛衍成的问题,师侄必然知无不言。”

  燕无渡这才迟缓想起自己当时的疑惑,“对,我是有几分疑惑,在我殒身之后,薛衍成身上倒底发生了什么?”

  以至于后来性情大变。

  赵立序回忆了一下,回答道,“我记得那是师尊唯一一次出关,带着我屠杀薛家地牢的看守,是在薛家地牢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薛衍成,他那时候命悬一线,几乎跟死没什么区别了。”

  燕无渡有几分震惊。

  他临走之前将内丹交给薛衍成了,并且亲眼看他吞下才放心离去,这颗内丹足以保证他获得登峰造极的修为,别说薛家那些废物,就连楚北岌也只能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怎么会落得赵立序所说的那般下场?

  燕无渡抬头看见挂在树上的薛衍成,他见有人跟赵立序说话,嫉妒地警告来者离他远一点。

  燕无渡喃喃出声,“……怎么会。”

  “师尊赠予他足够在九重地狱活下去的修为后,便将他送回去了,那是我跟他不多的会面之一,后来就是他站稳脚跟后,在边境跃跃欲试,企图推翻仙门,被我与门下几个弟子阻止,他恼怒地骂了几句,又回去了,总体来说没有坏什么大事。”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与薛家有来往的事?”

  赵立序疑惑,“与薛家来往?这倒闻所未闻。”

  薛衍成因为燕无渡儿子的身份,被早有野心的薛家当做对象一般,肢解合装无数次,用以研究飞升之道,本该最恨薛家那群人,怎么可能再与他们有来往?

  燕无渡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所知道的事情仅此而已,于是再不加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要问的只有这些了,多师侄解答。”

  “师叔不必客气,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门内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

  “去吧。”

  燕无渡留在原地,是不是瞟一眼石门,琢磨怎么开口,道歉这种事情,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难免有些紧张。

  刚迈出一步,看了眼赵立序离开的背影,决定等他走了再说,毕竟要说起来还是有点丢人的。

  赵立序感觉到粘在自己背后的目光,立刻非常有眼力见地加快脚步离开。

  直到确定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那人的目光中,他才缓缓放慢脚步,回望一眼山峰顶端的古木白梅一时间有些恍神。

  “你这段时间都和薛衍成在一起吗?确定没有分开吗?”

  “那么你知道薛衍成和薛家有来往的事情吗?”

  他从来最讨厌那个人咋咋呼呼的蠢样子,却忽然得知,他所看到的薛衍成从来不是他真正的面目,而真正的薛衍成,他只有初见那次,在薛家的地牢里见过。

  那时候。

  同行的几个弟子指着他说道:“赵师兄,你看,这个就是那死人的儿子,好像一条死了的狗趴在那。”

  “我们为什么要来救他,燕无渡的血脉死了不是正好斩草除根吗?”

  “对啊,本来就是邪法衍生出来的东西,一个非人之物,连狗都有灵智,他不一定有,至于让咱们宗门跟薛家闹僵,把他救出来吗?”

  那条“死狗”一样的身影动了动,他回头,满脸脏污看不见五官,只有一双血红的眼锐利地盯着他们,忽略掉他们对自己的一切贬低,低哑地解释,“他不是死人,他没有死,燕无渡没有死,他会回来的,四千八百七十一颗星星,我数清楚了,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那个连呼吸都困难的身影一遍遍强调,却不像对这几人说的,好像是自言自语,弥补他心底的不自信和漂移。

  “他魔怔了吧?”

  “说的什么东西,没听懂。”

  “非人之物的话,人当然听不懂啦”

  那时的赵立序没有义愤填膺地反驳他们,他深知这群弟子的本性就是捧高踩低,还是外门的他被欺负到寒冬下冰池,晚上睡柴房,午夜替他们守更。

  摇身一变成为首席弟子,也成了众星捧月的“赵师兄”。他没有报复曾经折辱过他的弟子,只是觉得无聊与麻木,失去了争辩的兴趣。

  赵立序只是走上前,眼神怜悯地看着他,伸出手,“能站起来吗?我们是来救你的。”

  薛衍成一愣,像个警惕的幼兽往后缩了一瞬,而后一口咬在他伸出的手上。

  其余弟子连忙上来踹开他。

  赵立序惊然收回被咬的鲜血淋漓的手,看着他敌视的眼。

  薛衍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我会杀了你。”

  二人像是积怨已久一般,但在这之前,赵立序从未见过他,更不知道他的恨到底从哪来。

  是个疯子。

  赵立序下定论。

  *

  燕无渡见人走了,摸了摸鼻子,捏了捏眉心,挠了挠鬓边,一步十个假动作走上前来。

  “楚……楚……那个……”

  说个名字怎么会这么烫嘴呢,燕无渡内心抓狂。

  这时候,门忽然自己开了。

  楚北岌像只鬼一样飘过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原谅你了。”

  燕无渡懵逼:啊?

  他貌似还没开口吧。

  是非常容易生气又非常容易哄好的小楚一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