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2)

  一轮圆月高悬于长空,细看有淡不可见的年轮木纹,冷白的月光洒落在荒城每一个角落,桑歌的月亮永远圆满无缺,没有一点变换。

  少年面上是终年的冰封,目光永远落在一点,没有聚焦,浅蓝的瞳孔仿佛冰山上被封印的湖泊,与生俱来的孤独与阴郁之感仿佛将自己与周围的世界剥离,有种格格不入的气场。

  难不成是个瞎子?

  燕无渡见他没有反应,伸出的手也没有响应,于是讪讪撤回抓着笼子的栏杆。

  他伸出手在少年面前晃晃,确定对方真的看不见。

  “你叫什么?有名字吗?”

  “放心吧,我和那群傀儡不是一伙的,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得见吗?你能不能理我一下?”

  就在燕无渡快要放弃跟他沟通时,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沉静冰冷,仿佛透着寒气,“你不恨我。”

  好像是疑问,又好像是肯定的陈述,其中意味并不分明。

  燕无渡听得一头问号,好端端的,哪来的恨,但转念一想,可能这倒霉蛋身世凄惨,家族不和睦,灭国之后又饱受暴民的摧残,习惯被人憎恨吧。

  想到这里,燕无渡决定对他展开一系列救赎,先把他稳住,连哄带骗带回去先给宴见月交差再说。

  “我们无冤无仇,我当然不可能恨你,我们会成为永远的好友,我是来解救你,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所以你现在愿意跟我走吗?”

  燕无渡笑着伸出救赎的手,一轮圆月悬于身后,幻想自己此刻浑身都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光环,神圣至极。

  少年对此表现的十分漠然:“滚。”

  燕无渡脸瞬间垮下来。

  这人指定是脑子有问题,被憎恶虐待惯了,来个人和颜悦色还不高兴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好意思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把你带回去!”

  他朝少年拱手鞠了一躬,道一声“得罪”。

  然后折了笼子的栅栏钻进去,仗着身量和修为都比对方略高一筹,轻松将少年压制住,将其双手束与头顶。

  “你干什么。”

  即使如此,少年神情依然如古井无波语气亦不急不缓,没有半点身为人的情绪。

  “实在抱歉,在带你回去交差之前我还得看一眼你有没有灵根。”

  宴见月所说的目标对象还有一条默认的条件,既然作为未来的救世主,必须有修道的天赋,要知道有没有天赋,主要看对方灵根是否纯净。

  正常来说,要检查灵根必须使用专门的法器,进行一道道的属性,纯净度的测试才能的出结果,但现在条件不允许,燕无渡只能发散神识进少年的灵府里查看,这样最简单粗暴。

  “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收手。”

  少年皱眉警告,原本冷淡的面容开始浮现一丝波澜,仿佛水面冰破,裂纹向四面扩散。

  “别吵!”

  燕无渡完全没放在心上,细长如同一缕青烟的神识沉入少年的胸腔,先是感到一阵无关痛痒的冰凉,燕无渡没放在心上,草率地往里摸索,忽然之间迸发被火舌舔舐的剧痛。

  瞬间仿佛被烈火焚身,燕无渡赶紧抽回神识,但为时已晚,半个身体被簇簇燃烧的黑焰吞没。

  燕无渡连忙撤的离那少年远一点,又蹦又跳,拍打火势,好不容易灭了火,看着十指瞬间红肿,他吃痛得吹了吹手,眼冒泪花,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简直难以置信,一个木头傀儡居然是火灵根,而且灵府里如此烈火焚烧,遍地都是岩浆与黑焰,那他本人肯定日日要受业火煎熬之痛。

  但那少年好像十分淡然,不见一丝痛苦的样子,燕无渡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传闻万万年前修真界灵气丰裕,修者们合欢讲究灵府与神识交融,即使今时不同往日,但他的行为貌似很冒犯。

  少年的灵根纯净剔透,是天生的修道者。

  因此,燕无渡不得不再冒犯一次。

  他掏出麻绳,将少年捆成一个严严实实的粽子,踩着他将绳结系得更紧一点。

  “好好请你你不从,非要呆在这鬼地方受暴民欺凌,我真不懂你脑子里想的什么,哦对,你一个死木头有没有脑子还不一定,总之呢,我真是来救你的,你就安心跟我走吧。”

  燕无渡十分暴力地将他强行拖回干元宗,丢在宴见月面前。

  “任务圆满完成,你要的人就在这里了。”

  燕无渡十分自信地拍拍手,等待师尊夸奖。

  宴见月惊得喷了一口茶,连忙走上前来确定,看看少年,又看看燕无渡,不可思议道:“你就这么把人带回来?”

  燕无渡:“对啊,怎么了?”

  宴见月恨铁不成钢,“不是说让你好好把人请回来吗?你这逆徒就这么对待我们干元宗的贵宾?”

  燕无渡:“他不乐意来我可不就只能绑吗?有问题吗?有本事别叫我去啊!你看你能不能劝的动这块死木头。”

  宴见月:“逆徒!胆敢跟为师顶嘴!”

  宴见月抽出逆鳞鞭,鞭身如同鳞片倒翘的黑蛇,透着漆黑的光泽,燕无渡一见,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灭了一半。

  他转身夺路而逃,边逃边喊,“有话好说!掏什么鞭子呀!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赶走了燕无渡,宴见月这才收起鞭子,脸色骤变,温和地给他解开束缚的绳索,面带歉意,“我这逆徒天生就是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但本性是不坏的,你们年龄相当,可以好好相处,还没有问过你,你有名字吗?可愿意拜入我门下,成为干元宗座下二弟子吗?”

  少年缄默半晌,回答:“楚北岌。”

  他面上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警惕和防备,而是一种勘破善恶生死的清明与通透。他毫不避讳地打量宴见月。

  他能看见眼前这人藏在温柔底下的私心与执念,也能感觉到那几乎微乎其微的愧疚与难过。

  是对外面那个少年的愧疚。

  楚北岌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复杂的情绪,从前在桑歌,傀儡即使成人也保留着原始的,单一的情绪,恨即是恨,爱即是爱,永远直来直往。

  他开始有些好奇,作为人,这些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他更好奇,为何燕无渡身上一点恶念都没有,毕竟就连宴见月身上都缠绕着少许恶。

  “徒弟楚北岌,拜见师尊。”

  他单膝跪地,向宴见月稽首,算是一个简单的拜师礼。

  燕无渡扒着门框看着,琢磨终于又来了一个倒霉蛋,这全宗的杂七杂八的脏活累活终于有人替自己干了,况且自己也算救了他一命,算半个恩人,又是师兄,让他干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亲爱的师弟,跟我过来,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燕无渡装出一副温柔好相处的前辈的模样来。

  宴见月将少年推过去,“去吧,和师兄好好相处。”

  随后给燕无渡使了个警告的眼色:别惹事!

  “放心吧放心吧。”燕无渡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他离开的这两天里,宗派里荒草丛生,以至于行路极其艰难,一边扒开荆棘丛生的草木,一边往宴见月所住的仙山月回殿走去。

  “这路上的荒草长得快,你每日要记得除,那边的狗看见了吗,叫大黄,每天要喂,这是月神山后山,不要轻易踏足,据说悬崖之下是九重禁制,掉下去死无全尸,偏殿的花是宴见月种的,他非说承载着天地灵力,要小心浇灌,以后这就是你的活了。”

  “听清楚了?”燕无渡转身问楚北岌,正准备对方有一点不服,就行使身为前辈的职责,给他来个下马威。

  楚北岌没说话,只是蹲下,伸手仔细感受那株花的形状。

  他虽然眼瞎,却并不影响视物,可以利用灵丝感受到周围物体。

  仙株生长在一个小池子里,有些像冰雕的莲花,剔透中透着微微寒冰的浅蓝,据说它承载当世仅剩不多的灵力,宴见月一直当个宝贝一样地伺候着。

  “对了,忘记说了,池子的水每日都要换两次,要去峰顶眼泉挑来最纯净的水供养,掺了一丝杂质都不行。”

  楚北岌惨白的指尖轻轻触碰飘逸着寒气的仙株。

  “我能感受到人的恶意,那是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比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难以忍受,我不明白它从何而生,我只知道所有人身上都有恶,除了你。”

  楚北岌回过头看他,身后是水面袅袅生气的淡蓝色寒气,雾霭沉沉,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唇色极浅,面容冷白,眉间唯一一点鲜艳的色彩硬是被衬托出一丝鬼气。

  燕无渡抓了抓脑袋,这人又开始犯病了,说话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不要以为你在我面前卖个惨就不用干活了啊,就算你以前身世悲催,饱受欺凌,来了干元宗也得给我乖乖挑水。”

  楚北岌不再冷着脸如万年冰山,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眼里依然空无一物,“那如果是你,也会生出恶念吗?”

  燕无渡看他这副诡异的神情,心脏不受控制的漏了一拍,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想干嘛?”

  在他警惕的目光中,楚北岌面不改色地伸手摘下仙株,一片一片撕下通透如琉璃一般的花瓣,塞进嘴里。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要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