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

  燕无渡第一次见到宴见月是在薛家刑场。

  脚边堆积着燃烧的柴火,劈啪作响,震耳欲聋,火光几乎与天光平齐,快要吞噬少年的眉睫,他双手被绑在十字木架上,没有一丝慌乱恐惧,面上是诡异的平静。

  “薛诏,说真的,你应该给我换一个死法,”少年十分真诚道,“南面马上要起风了,我的骨灰会吹到你们身上,要是不小心化作厉鬼,薛家就会被灭门的。”

  薛家其余人震怒,“孽障东西!家主不计前嫌,好心接你回来,可你倒好!不仅虐杀同门,临死之前还不知悔改!诅咒对你有恩的家主,简直恩将仇报!”

  薛诏却沉默。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所谓杀母啖肉,虐杀同门,都是为了名正言顺将他杀了的理由。

  至于一定要杀他的原因……

  薛诏目光瞬间变得晦暗难测。

  传闻万年以前,一修者以身躯为祭,降下神铸境界,将世间所有的恶封印于九重地狱,而那修者不仅没死,还顺利渡过天劫,得道飞升。

  他这么一飞升,带走了世间所有的恶念与灵力,换来了万年人间的宁静和平,随即而来的是万年的灵力枯竭,每一步进阶如同跨越天堑,逆天而行,因此世间无人再修道。

  作为曾经修真第一家族的薛家也只能选择从商,顺应时代的变迁,即使富可敌国,但薛诏心底始终藏着长生成神的念头。

  于是对天赋异禀的燕无渡展开惨无人道的研究,谁料对方性子如此刚烈,直接自碎金丹,掐灭薛诏最后一丝希望。

  怨恨之下,他给燕无渡安了杀母杀同门的罪行,将他当众烧死。

  “薛家主请手下留情,孩子不听话可以教化从善,何必动辄杀伐呢?”

  一道神圣温和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众人一时辨别不出来人所在的方向。

  宴见月踏叶而来,一身月白长袍不染纤尘,眉目沉静内敛,波澜不惊,眉心一簇几乎淡不可见的金焰,恍如一朵纯白的睡莲。

  众人看得愣住了神,叹其天人之姿,若不是灵气枯竭,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认为眼前这人是下凡的谪仙。

  “来者何人?”薛诏见他不同凡响的姿态,心中多了几分郑重敬畏。

  “干元宗掌门,宴见月。”

  “切,我当谁呢。”

  众人原本那点对他长相的那点敬畏烟消云散,只因为如今灵气凋敝,修真门派的地位在现在等同于无。

  薛诏身为家主,虽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也愿意给他两份薄面,“这是我薛家家事,就不劳掌门替我家操心,况且此子恶劣非同寻常,不将他除之后快,恐怕要有许许多多无辜人受他牵连。”

  宴见月浅浅一笑,“若真如您所说,我不会多管闲事,可是,您真的问心无愧吗?”

  薛诏有些僵硬,一阵心虚,猜想对方是否知道自己买人回来做活体实验的事情。

  一道风刃飞过,隔断绳子,燕无渡被解开束缚后连忙跨过火堆,躲到宴见月身后,“仙长救我!这老变态不是个好东西!”

  宴见月递了一个眼神让他放心,转头依旧对薛诏淡笑,“这孩子我先带走了,多谢薛家主。”

  燕无渡有了靠山之后,立马蹬鼻子上脸,对着薛诏狠狠地“嗤”了一声,随后连忙跟上宴见月的脚步。

  二人刚要离开。

  “慢着,”薛诏喊住二人,“此子顽劣残暴,日后指不定闯出什么大祸,我不希望他往后与薛家搭上边,抹黑薛家的名声。”

  宴见月心领神会,“他往后不会再被冠以薛姓,家主请放心。”

  说罢看向燕无渡,认真询问道:“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倘若愿意的话,便随我姓的同音,就取一个‘燕’姓,如何?”

  燕无渡有些愣神,仿佛被恶劣的对待惯了,他只知道面对恶意要更强硬地反击回去,并不知道被投以善意该作何反应。

  他眼神中还带着幼兽的警惕和无措,“……好。”

  一轮夕阳勾勒二人的身形,渡了一层神圣无比的金边。

  燕无渡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从来没见过你。”

  宴见月:“救人需要理由吗?”

  燕无渡:“当然,人都有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宴见月思索,“非要说目的的话,好像确实有。”

  燕无渡先开始不明白,在到干元宗之后,他好像瞬间就明白了。

  整个门派就三个活物:宴见月,他自己,和拴在门口饿得站不起来的大黄。

  环顾四周,野草疯长,几乎没有下脚地方,仿佛深山老林中立了个写着“干元宗”的石碑,一切都十分原始且充满野性。

  燕无渡来到这里了两年,除了每天下山打零工养师尊养大黄,就是兼顾除草开辟地块,搭建新房,争取早日摆脱风餐露宿的生活。

  终于让这个野山沟看上去有点门派的样子。

  宴见月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但每日仍眉头紧皱,拿着八卦盘,神神叨叨:“徒弟,为师夜观天象,发现大事不妙了!不久之后,魔头会率领四毒,从九重地狱杀出来!那时候苍生就会陷入水深火热的处境。”

  燕无渡麻木,“我现在就很水深火热,要不先救救我吧。”

  宴见月依旧自说自话,“但有一人可解此死局,卦象上说九天神官转世,专为诛杀魔头而来,要快快将他寻到,解救苍生才是!”

  燕无渡已经面无表情,麻木地拖地,“抬脚。”

  “为师说的是真的!”

  燕无渡无奈停下扫地的动作,“如果没猜错,这位救世主一定有着悲惨的身世,特别弱小,被各种吊打,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逆天改命杀了大魔头吧?这老套剧情,话本都不带写的。”

  宴见月眼睛亮了一瞬,“没错,卦象上说神官命格尊贵,凡人难以承受,因此只能寄生于非人之物,就按照这个条件找人!”

  燕无渡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我找?我怎么知道找谁啊?”

  宴见月兴冲冲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捏着一端将其展开,“就按照这个画像找!”

  燕无渡看着如此抽象的人像,“天下这么大,我上哪去找啊?”

  宴见月低头看星引八卦盘,指向正前方,“一直向南,你会找到他的。”

  燕无渡勉为其难地接过画轴,看向画里那个人,一个男的。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别的信息。

  背上包裹,拿着画轴,燕无渡踏上寻找那位“救世主”的路程。

  刚下山听说一件轰动的大消息:桑歌王死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为何忽然之间驾崩了?”

  “自作孽不可活呗,好好的非要搞什么改革,只允许统治者成人,其余子民只能当听统治者指挥的傀儡,这不?起义把他们推翻了。”

  “听说那群子民将整个桑歌贵族一把火全烧死了,哀嚎了一晚上,那火大的呀,啧啧啧……”

  “也没有全烧死吧,桑歌王唯一的嫡出大皇子还活着,据说火烧王城的时候他被亲爹推进密室躲着在,眼睁睁看着整族人被烧死。”

  “没死也离死不远了,落到那群杀红眼的暴民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不过是多受些苦罢了,要说也是可怜吶。”

  默默听着的燕无渡放下茶杯,说走就走。

  条件一:身世悲催

  条件二:非人之物

  条件三:正好在南方

  完美的符合所有条件!

  燕无渡几乎是一路狂奔过去的,要是那个目标对象真被几个木头人弄死了,下次还想再找一个这么符合条件的人应付宴见月,那就不容易了。

  曾经位列三大王室之首的桑歌城池化作一堆焦土,满地都是残留着人形,焚烧过后极度挛缩的木头,挣扎扭曲的肢体昭示着生前的痛苦和惨烈。

  燕无渡几乎是一路胆战心惊走进王宫的,恢宏的主殿更是一片废墟残垣,无处下脚。

  “桑歌王是不是将成人的秘诀告诉过你?是什么?快说!”

  “你可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就连铸造肉身的材料都如此稀世罕见,你肯定知道!”

  “快说!不说就让你和你的族人一样!被烈火焚烧而死!”

  惧火是傀儡的天性,哪怕是说出那个字来,傀儡们的嘴唇都会止不住的颤抖。

  燕无渡听见动静,连忙赶过去,看见无数只木质化的手掐着少年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

  在一群皲裂粗糙的木手映衬下,少年白净无暇肌肤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透着白玉的冷光,面容阴郁冷清,轮廓柔和,唯独额上一点朱红刺眼夺目,仿佛一尊跌入泥潭的小菩萨。

  少年明明身处绝境,看向他们的眼神却有些费解和怜悯,仿佛不懂他们的暴怒和恶意从何而来。

  除了掐着少年的那几个傀儡,周围还踊跃着更多双目喷火,企图掐上一把,报仇雪恨的傀儡人。

  燕无渡躲在倒塌的建筑后面,轻声喟叹,“见过惨的,没见过这么惨的。”

  他知道自己贸然出去也救不了那名桑歌遗孤,于是打算伺机而动找机会。

  夜色深了之后,傀儡们意识到现在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他们虽然不是真正的人,没有“困”这种感受,也不需要睡觉,但是为了成为真正的人,仍严格遵守身为人应该有的秩序。

  他们将少年塞进一个狗笼子里,等着明日一早再进行审问。

  燕无渡见四下无人,悄咪咪溜到笼子前,拿出画轴对比,除了都是个男人,其他一点相似的都没有,正纠结之时,少年开口:“你不是傀儡。”

  月华如练,撒下一地银白的月色,照在少年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显几分非人的鬼气。

  燕无渡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手友好道:“你好,我是干元宗掌门门下大弟子,燕无渡,我是来拯救你的,要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