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

  燕无渡神色极其不自然地重又坐下,祈祷那人没看出端倪来。

  幸而那道视线也早早的移开,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没有把这边的动静放在心里。

  他好声好气对警惕的护卫们说道,“不让就算了,好说好说。”

  护卫们这才撤去,守在坐席最后方,严阵以待。

  燕无渡想着,罢了,反正钱都交了,听上一听也不会怎样。

  然而那说书的一开口就把他创个半死。

  [咱们上一回讲到那燕魔勾引看守弟子,求那人帮他解开了缚魔索,逃出了干元宗,然,没过多久就被老祖抓回去,将他扔进干元宗前掌门人宴见月的灵堂前,一番激烈后,燕魔当晚便发烧烧的不省人事。

  今儿我们接着说,话说啊在床榻上,老祖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半昏半醒那人的脖子,恶狠道,“痛苦吗?你现在所承受的痛苦不及师尊十分之一,我不会让你轻易去死的,且等着吧”。

  说着又是一番欺辱。

  身.体在随波逐流,燕魔于梦魂颠倒中捧着道昀的脸,脸色苍白惨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你,若有来生……’,道昀不由分说地堵上他的嘴……]

  后来说了什么,燕无渡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脑子里全是弦断的嗡鸣声,震耳欲聋,他如坐针毡,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心急如焚……

  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人,他神色自若地端坐,很迅速的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偏头看来。

  绝对不能对视!

  燕无渡赶紧收回目光,低头躲避。

  来不及疑惑楚北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都没有不自在,我凭什么要不自在?

  从前曾在干元宗时,因为灵气枯竭,无人修道,整个宗派只有三人一狗,而二人年纪相仿,又正值年轻气盛,做什么都爱比拼一番。

  比谁先近阶或者谁先完成任务都是基本的,更多是一些闲得要命且毫无意义的比试,比如谁敢弄死宴见月养的花,谁敢偷他私藏的话本,谁敢在被教训的时候反怼一句“住嘴吧老东西,差不多得了”。

  奇怪的攀比欲上来,燕无渡立刻坐正,装作与楚北岌一般从容,重振旗鼓,竖起耳朵认真听取内容,然而没听两句又被雷得昏头胀脑。

  [燕魔拖着粗重的黑色锁链,步履艰难地爬上干元宗知毁涯,那是孽债开始的地方,宴见月将他踢下九重地狱,他制霸九重,然后爬上来将其斩于刀下的地方。

  但他如今一介凡人之身,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看着深不见底的断崖,燕魔心死目空,身后一个黑色身影信步走来。

  “想跳就跳,但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你逃不掉,死不了。”

  燕魔神色哀泣,“求你,放过我”。

  老祖冷哼一声,残忍道:“做梦。”

  “如果你想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燕魔整个人仿佛被灭顶的恐惧笼罩,他转身就要跳下去,却瞬间被钳住后脖颈,他害怕求饶,“求你不要这样。”

  “不可以。”

  下一刻就被粗暴按倒……]

  燕无渡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祈祷他赶紧讲完,恍惚间,他余光看见角落那人扶着额角,黑着脸离座了。

  楚北岌忍不了了!!他终于忍不了了!

  燕无渡瞬间被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拍着腿狂笑。

  瞬间那个离开的身影走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

  燕无渡的笑容僵在脸上,根本不敢偏头去看,只能默默坐正,整个人如同石化的雕像。

  “什么有趣的事,不妨说来同乐?”

  燕无渡偏头转向另一边,以手遮脸,含糊道:“边儿去,别打扰本公子雅兴。”

  “切,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有很想听。”那人似乎见他态度不好,也不再搭话,转过头去认真听说书了。

  燕无渡这才发觉不对,猛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紧张过头了,回来的这人就是一纨绔公子哥,而楚北岌早走了。

  估计施了个什么障眼法,让看守的人自动忽略掉他的离席。

  燕无渡撑着脑袋,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一个地方,开始了一个人孤独地煎熬,只觉得度秒如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到了散场的时候,他几乎是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后悔他真是多余来这该死的地方。

  上了随行的鸾驾,回到宫中。

  彼时,容祈正在拖着亲弟,放言让他滚回干元宗。

  容玉四肢死死扒住地面,仿佛吸盘吸上去了,他拼死抗拒,“去了也是被那群老顽固处罚,我一没完成任务,二回到故地牵连羁绊,肯定要在雪狱里蹲上大半年,我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容祈面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

  他甩开拖住容玉脚踝的手,念诀施阵,召唤传送阵,很快地面就出现一个蓝紫漩涡,有点点星光闪烁,像极了星空一角堕地。

  容玉大惊失色,企图爬起来拉住他的衣角,“兄长!不!要!啊!”

  容祈利落地抽手,收回袖袍,他负手而立,一脚将容玉踹进那个蓝紫漩涡中。

  “啊——”

  随着一声惨叫,大殿终于恢复平静。

  他似乎早就注意到燕无渡的到来,回头温柔一笑,“师尊回来了?可用过膳了?”

  这态度转变的,让燕无渡刚要扶门踏进来的脚步滞住,“还未。”

  容祈则缓步走来,“徒弟这就让御膳司准备,御医有言,服药期间少生冷油腻,多清淡为主,这样伤口会好得快些。”

  “都可。”

  空明的御膳司可以说是天底下所有的名厨都归于此,不论菜式,不论食材,就算是最清淡简单的芙蓉汤也能做的别有一番味道。

  燕无渡的进食风格依然是十年如一日的风卷残云,大有一种再不快点下一刻就要被饿死的感觉。

  席间,容祈为他贴心布菜,并温声提醒,“慢点,别呛到。”

  身边侍女无比震惊,这是一国之主该做的事吗?这少年得多大面子啊,但再惊讶也不能显露出来,毕竟在御前侍奉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装聋装瞎不该看的不看。

  容祈遣散了奴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从前曾在干元宗的日子。

  那时候灵气逐渐复苏,老空明王看准了未来局势的走向,认定身为君主,肯定少不了修为高强,只有这样才可服众。

  于是将最有望继承皇位的容祈送去宗派求师问道,但彼时宗派并不盛行,只有干元宗独大。

  按照规矩,需要他斩断尘缘,包括身份,地位,金钱,亲情,所以容祈暂时与父皇击掌,斩断父子关系,空明的一切也跟着与他无关。

  容祈心里并不情愿抛下荣华富贵去当一个不是和尚胜似和尚的道士。

  面对干元宗派来保护他的弟子们颐指气使,充分发挥他身为皇子的优越。

  因为门派的规矩,弟子们也对他有求必应,说什么是什么的讨好着,除了一个人。

  他总是抱着一把破刀,叼着一截野草,席地而睡,哪里都能是他的床,乱石上,荒草里,河床边,树枝上……

  几乎是走到哪,这人睡到哪,一点不把他这个空明大皇子放在眼里。

  容祈主动上前挑衅,却被那人一脚踹得老远,他愣住,那人虽然俊美逼人,却与生俱来有一种凶神恶煞的气场,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

  “滚远点,少烦我。”

  说完他又躺下接着睡。

  容祈怒发冲冠,冲上去想给他一点教训,却被其余人拦下,他们苦口婆心劝道:“小祖宗,你惹谁都行,别惹他!”

  那是干元宗掌门宴见月座下二弟子,燕无渡。

  或许是被唬住了,容祈很长一段时间没找他麻烦。

  然而在回到干元宗途中,变故陡生,其他王室的杀手得到线报,埋伏在必经之路上伏击一行人。

  弟子们本来可以对付杀手,但因为容祈极不配合,刀都砍到眉毛上了,还在嫌弃拉他手的弟子放肆逾矩。

  导致弟子们死死伤伤,只剩下燕无渡一人存活。

  危急关头,燕无渡要和他互换衣服,让容祈先走,他留下断后,对付那群杀手。

  容祈大声拒绝,“你的衣服又丑又粗糙廉价,我不……”

  话音未完,一拳挥到他脸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捂着红肿的脸,愕然地看着燕无渡,“你敢打本皇子?”

  燕无渡冷漠到可怕,“我那几个被你害死的师弟师妹并不欠你的,他们没有义务为你去死,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容祈被吓得失去了反应,只愣愣地看着他。

  燕无渡转身宽衣解带,背对着将自己的衣服丢给容祈,“要么死,要么换,你自己选。”

  后来容祈抱着包裹向月神山的方向一路狂奔,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残留下来,燕无渡背对着他,以一敌百鏖战的画面。

  他确实安全地来到干元宗。

  但燕无渡是时隔三天之后才出现在月神山下。

  他以刀撑着身体,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但再抽不出一丝力气再上一步台阶。

  玉阶两侧白梅纷飞,裹挟着山顶被风吹落的碎雪落到他鲜血淋漓的肩头。

  他还穿着空明服制的凤凰羽衣,绚烂的衣袍被鲜血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身上几道砍伤,血污溅了满脸,远远看去,仿佛一点朱砂落在皑皑白雪间,刺眼夺目。

  “……燕无渡。”

  容祈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身边一个身影迅速飞过,快的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足尖踩着白梅花瓣,飞身而下,像一缕黑烟般向山下一点朱砂飘去,他小心地托着燕无渡的胳膊,让他多一个受力点,少费一点力气。

  虽然动作无不在意,开口却很毒,“还没死吧?死之前先告诉我你金库藏哪了。”

  燕无渡没力气跟他对骂,头顶着他的胸口,“痛死了,我的药,拿一下……”

  楚北岌无语,但还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小瓷瓶里的药丸,囫囵塞他嘴里。

  “好了没,好了赶紧死开。”

  话虽如此,但他完全没有推开对方的意思。

  “别动别动!缓缓……”

  燕无渡强硬地抓住他的衣领,生怕他甩手走了。

  玉阶之上,容祈望着重合的黑红两点,心中泛着说不清的空荡,他问其他弟子,“这位是谁?”

  “你说楚师兄吗?他是掌门座下首席大弟子。”

  又是踩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