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

  “棒极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傀儡立刻热烈鼓掌,笑得毫无芥蒂,“我终于有名字了,我以后就叫言一轮!”

  燕无渡对他相当捧场的态度感到十分满意,他摆了摆手,示意低调一点。

  “在取名上,我是是有一些天赋在的,这我知道,就拿薛衍成来说,他原本随我姓燕,名正直,字前程,寓意着希望他成为一个正大光明,前程似锦的人。”

  “结果四毒说随我的姓不太可能成为正大光明的人,因为在修真界,姓燕就永远抬不起头做个正常人,况且他只是个衍生之物,名字不与这个世界有一点牵连的话,很可能早夭。”

  “我出身薛家,最后只能让他跟着我原本的姓氏,更名衍成,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原本的名字有内涵多了。”

  言一轮看着他夸夸其谈,似乎明白他想听到的是什么回答,于是十分肯定地点头,“没错!燕正直好听!”

  “你比四毒有品位多了!”燕无渡拍着他的肩,开怀大笑,似乎找到知音。

  言一轮看着对方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自在地收回目光。

  内心深处似乎漾起一丝波澜,春风吹过,吹得心底泛痒。

  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觉,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有了名字之后,似乎离成为真正的人不远了。

  而眼前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

  “我可以为你造一轮明月,你要看吗?”他轻笑问道。

  “你会吗?我以为傀儡造月只是传说。”

  “会的,人是最难制造的,我都会造人,其他的自然不在话下。”傀儡伸手覆盖上他的眼,“你先闭上。”

  他感觉到来自燕无渡的体温,和轻微颤动的眼睫,手心生痒,牵动了心中深处莫名的恐惧与心悸。

  他似乎能感受到空洞的,只有傀儡丝的胸腔有什么在剧烈跳动,一下一下撞得他胸口生疼。

  风从耳边刮过,留下低声的怂恿,他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的唇,衍生的欲望是原始的冲动,一点都不受控制,

  “这种东西叫分寸感,我说不让就是不可以。”言一轮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他回过神,迅速压抑住想与他进一步接触的欲望。

  头晕目眩,周身的世界仿佛扭曲,只有那一个人神色如常地坐在那里,闭着眼,轻笑道:“要多久。”

  破瓦哐当一声,惊醒了他的沉溺。

  言一轮瞬间从幻觉里拔出神智,原本青白毫无生气的脸,此刻红得透顶,他转身低头冷静。

  轻声喟叹,“原来这就是作为人的感受吗。”

  夜幕如遮,风也停了,万籁俱寂。

  “可以睁眼了。”

  燕无渡睁眼看到他一人立于门外,不再像原本那般,上个阶梯肢体都很僵硬,他此时依靠在危墙之下,抱着手臂,一脚撑地,一脚后踏,身姿如松,姿态舒展放松。

  “你看。”言一轮侧头,月亮的冷光照亮了他的脸,洋洋洒洒的光线将他笼罩,形成一个柔和的光晕。

  燕无渡跑出去,抬眼看见一轮满月立于苍穹之上,银质的月光泄地,照亮废墟般的城池,刺破阴翳的青雾,让整个桑歌少了些许鬼气。

  他满眼惊艳,“这么快就做好了?”

  燕无渡跑上前去要一碰明月,看看究竟有什么玄虚在里面,谁想满街爬满了肢体,海浪一般朝他涌来,仿佛被月光照亮后,发现他这个异类,企图群起而攻之。

  他吓得立刻往回跑,抄起言一轮的腰,将他架在前面,“快把这些鬼东西赶走!”

  言一轮回头看了看他,憋笑不语,嘴角的括号更明显,眼里已经不是毫无生机的空洞,而是满心满眼对一个人的爱意。

  言一轮一脚将飞扑而来的肢体踩碎,化为木屑被风卷走,堆积在道路两旁,竟开出五彩绚烂的零星小花。

  花草将残垣覆盖。

  转身一瞬间,仿佛四季更迭,丛丛簇簇的花在言一轮身后恣意开放,月亮也奔他而来,停留在他身后,强烈光线下直能看清一个轮廓剪影。

  燕无渡“哇”了一声,走上前去抚摸这轮落地的月亮,是粗糙冰冷的手感,光线温和莹润,并不刺眼。

  言一轮忽然没由来地问,“你知道当年被桑歌王隐瞒了几千年,傀儡成人的秘诀是什么吗?”

  “你知道?”燕无渡好奇道。

  “获得一个人的喜欢,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傀儡方可成人。”

  “就这么简单?”燕无渡讶异,“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这么多年还是个傀儡?”

  “因为无人爱我。”言一轮坦言,“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连思想都没有的木头。”

  “怎么会呢傻孩子。”燕无渡发自内心安慰道。

  “那你会爱我吗?”

  燕无渡:“……我好心安慰你,不带你这么坑人的。”

  言一轮仿佛一瞬间被抽走灵魂,颓废倒地,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幽怨道:“就说没有人会爱我!”

  燕无渡扒拉着去哄人,“别急别急,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我一点也不想听!”言一轮耍脾气地绷直身体,侧躺着不去看燕无渡。

  燕无渡费力扒不过来,于是也摆烂地一屁股坐下。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喜欢呢,不只有你理解的那种,只有合欢才能体现的喜欢,更多的是那种父母对小孩,朋友与朋友之间,纯粹的喜欢,就像我对薛衍成,就是这种喜欢。”

  “……你对我是哪一种,也是对薛衍成那种吗。”

  言一轮终于肯回头看他,眼里压抑住某种期盼,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燕无渡给了他一掌,“想什么呢?我要那么多儿子做什么。”

  “你是我的朋友。”

  “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对吗?”言一轮小心求问,仿佛很执着与这句回答。

  “当然了,你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

  言一轮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莫名感觉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被填满的感觉,他也不明白莫名其妙的失落从何而来,分明有一个人说喜欢自己已经很好了,他该知足了。

  但他不知道,人的心永远不可能感到满足,他也永远不会甘心呆在朋友的位置上。

  “那道昀呢?也和我一样,你当他是朋友吗?”

  燕无渡罕见地沉默一阵,“我和他是仇人,一辈子的仇人。”

  月轮本应皎洁地悬于九天之上,遥不可及,此刻却坠地沾染尘埃,所以假的永远是假的,成不了真的月亮。

  *

  干元宗石室

  楚北岌整个人快被成堆的话本淹没。

  他目前为止还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些肢体有关的描述,于是匿名买来一堆话本进行事无巨细的研究,结果发现这些东西比修道还难。

  他撑着头皱眉苦思,仿佛遇到什么天大的难题。

  这时,一根灵丝飘进来,落到他眼前,楚北岌冷漠将其捻起,丢下去。

  灵丝瞬间幻化成一个人,转身坐到他对面。

  “阿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名字了,我叫言一轮,是阿渡给我取的,寓意我将想一轮明月一样,无暇明亮。”

  楚北岌头也不抬,冷笑“哼”了一声气音,“骗谁都行,别最后把自己也骗了,你说燕无渡知道你的出身,会不会恶心,或者后悔,后悔这些与你相处的种种。”

  言一轮得意的脸色瞬间凝固,仿佛不堪回首想起某些过往。

  “他不会的,他说他喜欢我,喜欢我就说明他就不会恶心我的过往。”

  楚北岌失笑,“他喜欢你?”

  “他亲口说的,他喜欢我。”言一轮坚定道。

  楚北岌抬头,玉碎浅蓝的眼里是对冰封万里的寒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死了。”

  “那个人是世上最高明的骗子,你信他的结果必然是万劫不复,不妨试试看。”

  言一轮傲然抬头,竟有一股耀武扬威的得意,“你在不甘心,因为阿渡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人都管这个叫嫉妒。”

  “你说我在嫉妒你?”楚北岌有些不可思议,怀疑这蠢木头的脑子坏了。

  “当然,因为他说你是他的仇人,你们是一辈子的仇人。”

  楚北岌听笑话的态度瞬间褪下,脸色阴暗冷沉,极度危险。

  “他跟你说我们是一辈子的仇人?”

  言一轮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笑嘻嘻道:“是的,阿渡亲口……”

  下一瞬,汹涌的流光如烈日破云,掀翻了石室的黑暗,照亮了言一轮惊愕的脸。

  剑身柔软,通体银白,质地冰冷,剑动时的铮鸣如一条白蛇吐信的“嘶嘶”声,周身散发冰封的寒气。

  那是楚北岌的佩剑,无上劫。

  他从不轻易出剑,作为修行独步天下的修真第一人,放眼当今世上,还没人有那个份量逼他出剑对战。

  言一轮此刻见到了,但也就一瞬的时间,未等他睁眼看清强光之下的东西,他的整个人被砍成一堆齑粉,细小到瞬间被风吹散。

  在他死去前一刻,他分明感受到了楚北岌空无一物的胸膛。

  万年死水一般沉寂。

  他居然仍是傀儡身,没有幻化成人。

  原来即使成为天下第一人,即使飞升成神,即使受万人敬仰,也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难道得到爱慕之人的喜爱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