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

  话毕,赵立序得令正要退出,却忽然被叫住。

  楚北岌放下手里的书,斟酌片刻,道:“自到王家以来,薛衍成一直在你身边吗?”

  赵立序不明所以,但如实回答,“是,他一直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没有离开过。”

  “当真?”

  “千真万确,”他有些猜不透楚北岌话里的意思,于是试探道:“他要怎么处理?”

  虽然赵立序在明面上没有说破青诡的身份,但由这几天师尊的态度,他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青诡就是燕无渡的事实。

  既然燕无渡不见踪迹,那么薛衍成的去留就是个问题了,是杀是放,他暂时还没有权利决定。

  楚北岌重又端起书,“随你,都行,只要别让他跑到我面前撒野。”

  话音刚落,不速之客踹门而入,他满脸阴翳与质问,“老东西你给我出来!燕无渡人呢?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楚北岌头也不抬,“撕魂散魄,让他的神躯为我所用,你说我对他做了什么,自然是,杀了啊。”

  赵立序默默站到一边,封闭五感,将自己不该听到的全部隔离在外。

  薛衍成冲上前一拍桌子,目眦欲裂,整个人被灭顶的绝望与怒火淹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楚北岌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怎么?你不高兴吗?我替你杀了燕无渡,让你再无管束,让你可以为所欲为,你应该谢谢我。”

  他依旧怒视着他,嘶吼道:“我没有!你在胡说!我从没有想过杀他!那都是你的臆断!是诬陷!”

  “是吗?不过他已经死了,你想与不想都不重要。”

  “你在骗人!我爹在哪!立刻告诉我!修真第一人就可以平白无故杀人吗?我要去控告你!”

  楚北岌厌烦地捂住耳朵,“吵死了,你比你爹还聒噪,徒弟,把他丢回九重地狱去。”

  赵立序解除封闭的五感,垂目道了声“是”。

  随即拽着薛衍成的后脖领往外走,由于悬殊的身高差,拖他跟拖小鸡崽似的,轻松得如履平地。

  薛衍成挣扎不脱,心里暗忖,道昀这老狐狸肯定知道燕无渡所在何处,要知道他爹在哪,首先要缠住楚北岌,但是在他面前舞容易玩火自焚,把自己搭进去。

  最好的办法是缠住他身边的人,守株待兔等燕无渡现身,至于人选,赵立序是最好的选择。

  薛衍成不再张牙舞爪地扑腾,而是反手抓住对方腰上成色混浊老旧的麒麟玉,狠狠一拽。

  赵立序瞬间神色一变,立即去守,下意识的动作让薛衍成钻了个空子,他半蹲侧旋,绕了一圈脱离掌控。

  随后动作敏捷地跳上窗外竹枝,身形随着风力摇摇晃晃,他亮出刚抢到手的麒麟玉,打量着,“第一次见这么丑的玉,这破东西有什么值得天天戴在身上的,不过听说人间流行以玉传情,这位干元宗首席大弟子不会破了禁吧。”

  “老东西,你手底下的人破戒你不管吗?还天下第一宗呢。”

  “不过怎么说也算相识一场,你师父不管我替他管了,这破东西我就勉为其难收下。”

  说完他转身就溜,身影隐没在初晨沉沉的暮霭里,赵立序急切地想追上去,但不得不顾虑地回头请示楚北岌。

  认真研究书本的楚北岌面不改色道:“去吧。”

  话毕,他又较真地往回翻了两页,刚刚被吵得没看仔细。

  赵立序再一行礼,“谢师尊。”

  紧接着追了出去,紫黑的身影跟着淹没在云海里。

  *

  傀儡信誓旦旦地担保可以避开薛衍成与楚北岌的视线,原以为是有多么高明的手法。

  结果就是单纯地挖地道。

  两人含着匿迹珠,一个前面挖,一个在后面埋,以防被后来发现的人找到地道的踪迹。

  燕无渡凡人之躯累的要死不活,傀儡还在自顾自地夸耀他想出来的绝妙的好主意。

  “困兽阵浮于地面,管不到底下百尺之处,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会用这个办法逃出生天。”

  “是呀,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能这么无聊,挖了一天一夜的地道,居然还在王家境内,还是在他们脚底下几百丈的地方。”

  “对呀对呀。”傀儡浑然不觉他在说反话,反而更洋洋得意。

  “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燕无渡问道。

  “去桑歌遗址。”

  当他们灰头土脸从地道里爬出来,用铲子将最后一块土填平,抬眼已经到了桑歌境内。

  城墙千年不倒,虽然墙皮有些风化脱落,还残留这被烈火焚烧过留下的漆黑焦痕,但其恢宏壮阔的样子,依稀可见当年荣光。

  即使再高阶的傀儡,即使已经化身成人,也不可避免保持着木对火的恐惧,傀儡看着城墙上的烈火焚烧的痕迹,禁不住一抖。

  “我们来桑歌做什么?”罪魁祸首燕无渡问道。

  “要躲开楚北岌,只依靠匿迹珠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要到桑歌这里来。”

  燕无渡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当今修真界以宗派为主,而天下宗派中,又以干元宗为首,世家与王室则不是修行问道的主流,因为他们都带着盈利的性质和斩不断的尘缘羁绊。

  修真讲究一个心无旁骛,目空一切,与尘世有关的牵绊都必须将其彻底斩断,包括姻缘,亲情,友情,只有无欲无求,才可专心问道,但一旦斩断尘缘,杀亲证道,便会徒增一道杀孽,更加难以飞升。

  所以即使是身为半神的楚北岌,他出身王室,就意味着他永远撇不清纷纷扰扰的尘缘关系,也只有在他出生之地的桑歌,才是他羁绊最深的地方,最容易避开他天罗地网般神识。

  但有时就连燕无渡自己有时候都会奇怪,为何求道之人千千万万,偏偏是楚北岌这个与凡世羁绊最深的人飞升了。

  兴许他就是生而为神吧,就在他步入化神晚期,离飞升一步之遥时,整个桑歌自行覆灭了,由一堆有意识但无法化身成人的傀儡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木头,被燕无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走在曾经繁华一片的主街道上,看着如今空无一物,破壁残垣的景象,燕无渡有些感慨时过境迁。

  还没等他感慨完,一张青灰的鬼脸突然冒出来把他吓了个半死,那张脸倒挂在屋檐上左右晃悠,和他来个了脸突脸,鼻尖差点碰上。

  燕无渡尖叫一声,栽坐在地上后撤了好几步,他颤抖道:“这里居然还有人!”

  转头一看,他以为的茫茫空城里,居然藏着几百张与青灰的城墙颜色融为一体的脸,有且只有一张脸,没有任何其余的躯干。

  他再一转眼,原以为的石桩是几根大腿拼接而成,脚下的门坎是小腿,称重柱子是小臂,碎砖是零散的胸口,飘荡的残破旌旗是一张人脸,由于这些肢体都显现得颜色与城墙融为一体,故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燕无渡看出来不对劲之后,发现所有的肢体轻微一侧,仿佛朝他看来。

  傀儡轻车熟路的一拳将那个鬼脸锤爆,然后面不改色扔到屋顶上去。

  “他们不是人,是鬼傀儡。”

  “啊?什么东西?”他从没听说过这种称谓。

  “是薛家干的,为了唤醒道昀的尘世羁绊,阻止他成神。”

  修真界有一人成神飞升后,带走天地恶念的同时,会带走世间所有的灵力,大地会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灵气枯竭,最后无论得道宗师与底层喽啰,都为变为同等地位的凡人。

  这显然是如日中天的薛家家主不愿意看到的,所以稳固如今的地位,千方百计也要将道昀拉下马来。

  于是将几百年前被焚于烈焰中的桑歌子民复活,然而令死者还魂是为背天逆道之禁术,关于此术法的记录不全,于是就造成这般肢体零散的鬼城模样。

  两人扒拉开一堆肢体,找到一家类似于客栈的破房子,在破旧的桌子前坐下。

  燕无渡并没有过问傀儡成谜的身份,而是问道:“对了,你有名字吗?我不能一直叫你死木头吧。”

  “我没有名字。”他老实回答道。

  “可是你想成为真正的人,对吧?人都有名字,从一出生就有。”

  “不如我给你想个名字吧,我姓燕,但我没有认干儿子的爱好,你就取个同音‘言’字如何?”

  “是哪个字。”

  燕无渡在他手心一字一画地写下,“以后这就是你的姓了。”

  傀儡满眼希冀的光,所有人都当他是非人之物,还没有人会这么认真地给他取名字。

  “听说你们傀儡人能造出一轮明月?”

  “是的。”

  桑歌的存在本就悖逆阴阳之道,于是日与月从不光顾这片土地,天际漆黑一片,从不曾亮过,于是傀儡们开始造月造日,竟也与真实的无差。

  傀儡依旧一副期待与崇拜的神情。

  燕无渡继续说,“明月皎洁无暇,如华似练,隐云藏星,不如你就叫……”

  “言一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