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由于楚北岌一出手差点炸了半个孽城,于是收尾工作变得格外麻烦。赵立序亲自监审各项修复任务,忙的不可开交

  有一个恣意妄为不太成熟的师父,背后一定有一个不厌其烦收拾烂摊子的成熟徒弟。

  在赵立序忙的一个头两个大时,楚北岌将燕无渡拽进一间幸存的小院。

  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青菜,小路铺满碎石,墙爬满浓绿的藤蔓,葡萄架子上被绿叶铺的满满的,阳光丝丝缕缕地从叶缝里渗下,投射在脸上花影斑驳。

  燕无渡看见架子上结着青翠的葡萄串,很小很小,像卵一般。他伸手去摘,还没够到,手臂手腕就被强硬地箍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

  小木桌腐朽生霉,被擦过一遍,变得黑亮黑亮的。

  楚北岌拿来数十瓶药粉,整齐摆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棉球粘了药粉,就要往他手臂上擦。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手法笨拙生涩,但却全神贯注极度投入。

  清理掉沙石血迹后,又是一堆防止感染防止发脓促进愈合的药粉,然后再仔仔细细地用白绷带缠起来。

  时不时地肌肤接触,燕无渡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浑沌,乱七八糟地想,那个被楚北岌急于摧毁的傀儡丝到底承载了他什么样的执念呢?像他这种人也有在乎的东西吗?

  楚北岌似有所感,开口道:“那个傀儡丝你看了?”

  燕无渡否认,“没看没看,放心,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毁尸灭迹了。”

  楚北岌反诘,“也就是说你原本打算看?”

  燕无渡连忙否认,“其实也没有很想看。”

  楚北岌又不高兴了,声音更冷,“为何不想看?”

  燕无渡无语,这人可真难伺候。

  头顶葡萄叶间隙投下细碎的光影,折射印在面上,明暗婆娑,微风过处,翻过八百年死生不见的篇章,岁月仿佛在度重启。

  燕无渡眼神飘忽地看看远方灰白的神月山,看看被包扎地严严实实的小臂,再看看楚北岌冷严如神尊的脸。

  气氛一度陷入低谷。

  从前二人不是在打架骂仗就是在赶去打架骂仗的路上,从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坐下,相顾无言的时候。

  燕无渡挠挠脑袋,试图尬聊道:“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身份的?”

  他自认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没有给楚北岌看出破绽的机会。

  然而楚北岌的话给了他沉痛一击,“你不会觉得的装得很像吧?就你那漏洞百出的样子,想看不出来都难。”

  那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深深刺痛了燕无渡,他恨恨捶桌子道:“就知道贪面的面皮不靠谱,没用的东西,回去看我不往死里揍他。”

  楚北岌:“……”

  这人是一点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啊。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修为?”楚北岌随意一问。

  燕无渡缄默,没了想说话的欲望。

  “还没到元婴?”楚北岌猜测。

  “……不。”

  “金丹?”

  “不是!别问了!”

  “该不会还没筑基吧?”楚北岌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刻薄,像针扎进燕无渡心里。

  “都说别问了!无灵根,无灵根行了吧?”

  楚北岌难以置信,他知道之前这样招惹燕无渡,对方都没有动手,必定重生后修为不高,最不济是个杂灵根,万万没想到连一点都没有,甚至还是个无灵根。

  燕无渡此刻十分屈辱地想,早知道当初就不答应那个坑货天道重生了,当初为了教育这逆子草率地答应了重生,下场就是,无修为被上辈子的对头言语侮辱,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清白和晚节毁于一旦,无能为力。

  还不如去棺材板里躺着舒服。

  他愤然锤桌:“这无灵根者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早知道我是绝不可能答应天道那厮!”

  楚北岌问道,“他跟你说的什么?”

  “他说薛衍成肆虐横行,为祸苍生,求我让那逆子洗心革面……”

  燕无渡说着,开始意识到不对劲,忽然抬头看向楚北岌,缄默不语。

  楚北岌只淡然道:“你终于意识到了?”

  燕无渡自重生开始就被告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他儿子薛衍成在里面充当反派的角色,嗜血残暴,以杀戮为乐。

  不仅打乱故事线破坏天道平衡,将金手指满满的天之骄子男主捏死,最后甚至疯魔到摧毁仙株,拉上全天下的人同归于尽,最后连自己都没有放过,自刎坠崖而死。

  天道将剧情倒回到他还有救的时候,派遣了乐天阳光咸鱼少女,对其进行爱情向救赎,那名少女以惨烈的死后宣告任务失败。

  天道不死心,再次时光回溯,到薛衍成还没有那么疯狂的时候,来了五个热血励志笨蛋主角团对他进行友情向感化,一个不行就五个,拼不了质量直接拼数量,然后这五个主角死法各有不同,让人不忍看。

  天道没有办法,尝试最后一个办法,将燕无渡复活,对他进行全方面改造,但薛衍成这次一改前两次的残暴,简直像变了性一样,对燕无渡言听计从。

  燕无渡以为是血脉压制,没有多想,但他忘了,第一次看见幻境里的薛衍成,他对着满目残阳说恨他。如果残暴如他,真的会被所谓亲情与血脉压制住吗?

  燕无渡有些怀疑地看向楚北岌,“你是说薛衍成不对劲?”

  可他分明从一开始就对燕无渡言听计从,偶尔有叛逆也只在话头上。燕无渡从没有多想。

  “正月十八,薛衍成向我飞了一道玉简,说你回来了。”

  燕无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了,正月十八,正是他刚重生,被江家当做替嫁鬼新娘嫁到大光明宫的日子,彼时,他还在与青诡周旋,还没见到薛衍成。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见面,他这个自以为的儿子就开始算计自己。

  世人都知道燕无渡与楚北岌之间有深仇大恨,彼此不对付,见面不是打就是杀。

  他这儿子明知道是这样,在还未见面时,就想着借刀杀人,除掉自己。

  这么多天的言听计从和虚以委蛇,都是在和他装吗?

  看着燕无渡像烈日之下的冰雕,快化掉的样子,楚北岌再次出声提醒,“你以为的薛衍成不一定就是你以为的,方才王家的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为神者心境清明,通晓万物,他肯定还看出了些什么。

  燕无渡问,“你还知道什么?”

  “反正你当心点吧,其余的不多说,天机不可泄露。”

  楚北岌说着,眼神飘向他身后,燕无渡跟着回头望去。

  薛衍成正站在他咫尺之距死死地盯着他,脸被木门的阴阳遮住,仿佛一张放大的黑脸瞬间出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走出阴影,薛衍成面色苍白,像极了没有血色的纸扎人。

  燕无渡心里一惊,他是站在这里多久了?刚来还是?听到他们说的话?

  薛衍成有些木然道,“燕无渡,跟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燕无渡刚刚听完楚北岌那些话,心里有些隔应,特别是他这副神情,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诡异与陌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如此陌生的感觉。

  薛衍成上前抓住燕无渡的手腕,丝毫不顾及上面缠着绷带。

  燕无渡疼得皱眉,下意识想抽出手。

  薛衍成却死死不放,嘴唇苍白,麻木地重复,“跟我过来,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告诉你。”

  楚北岌起身踢脚就踹,被燕无渡拦住。

  “好,我跟你走。”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安抚了楚北岌的情绪。

  转身拉着薛衍成往外走。

  见四周无人,薛衍成方才开口,“你信他所说的吗?”

  “你听见了?”

  薛衍成固执地问,“我问你,你信他吗?”

  燕无渡沉默,他与楚北岌自幼相识,虽然关系算不上好,但也能说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他也绝不是什么谎话随口就出,口不择言的人。

  薛衍成自嘲地笑了一声,“好,你信他,我无话可说,但是我叫你一声爹,最后提醒你一次,永远不要信那个人的鬼话,如果你想再死在他手里一次,当我没说。”

  薛衍成甩手转身就走。

  “站住!你说清楚!”

  薛衍成站定,回头看他眼里尽是失望,很快便情绪上来了,嘴一瘪,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路边擦眼泪。

  燕无渡贴心递上帕子。

  薛衍成胡乱擦一通,“你被他骗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要信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因为他是抢来的半神吗?”

  燕无渡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信他了?”

  薛衍成平静下来,“我承认我和薛家有关系,王家这出戏也与我有关,但我从没有算计过你!”

  燕无渡满眼含笑,“是是是,我不是也没有怀疑过你吗?”

  “若不是我与薛家有些关系,我也不会想的楚北岌居然是那种人。”

  薛衍成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与恐惧。

  “你当真以为,他当年不愿飞升是因为民众嘴里的传颂的,要与天下万民共担人间疾苦吗?还是你以为的,八百年为了你等你一人?”

  “真可笑。”

  “楚北岌身体里的神骨是窃取而来的,飞升之后会被天道探查到,他的神魂在秩序下灰飞烟灭,别人以为的成神之路,实则是他的绞刑架,而要真正成为一个能够成为位列仙班的神,只有一个办法。”

  “将你的身体培养成他的专属器皿,时机一到,他肯定会说心悦于你,要将神骨归还,一旦你接受了,一个拥有神骨的器皿将会是他最佳的夺舍对象。”

  “如果没猜错,那个老东西洁癖挑剔到那种程度,一定非常爱护你的身体吧?毕竟这也是他后来的身体。”

  燕无渡遍体生寒。

  手腕的伤处开始灼烧,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他问,“所以你和薛家联盟,在王家排演出这样一出戏,为了扳倒楚北岌?”

  薛衍成道:“那老东西的地位与影响都根深蒂固,想扳倒他不容易,这只是第一步棋,如果你能与我们同谋,胜算必定会更大一分!”

  燕无渡后撤一步,他觉得眼前一片迷雾,感觉好像被按着头溺如一片深海,看不了来时也望不到去路。

  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楚北岌小心翼翼地伸手对他说小心,那里危险,为他大费周章的擦药包扎,谨慎地收起全身修为威压,生怕伤身为肉体凡胎的他。

  而他口中。

  薛衍成两次轮回大开杀戒,这次表面顺从,实际还没见面就暗中给楚北岌传书打算借刀杀人。自己又能比前两个感化者的下场好到哪去呢。

  他看不清真相,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只能一步步后退,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背后那人握住他的双肩,下巴抵着他的肩,遗憾道:“啊,伤口开始渗血了呢,不是让你别乱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