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孽

  燕无渡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特么简直荒谬至极!

  “不是你哪位啊?在这到处散播谣言,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燕无渡在八百年前便将所有的木傀儡付之一炬,火烧三千里,从此桑歌从名存实亡的王朝化作一堆齑粉。

  他敢保证,这世上,除了已经化身成人的楚北岌,桑歌再无第二个遗孤,那么眼前这个无法化身成人,但又不似完全没有思想的木傀儡到底什么来头。

  燕无渡暂时还摸不清楚对方的底数。

  那人上前一步,温柔凝视着他,“我就是燕无渡啊。”

  燕无渡无语凝噎,“你个死木头,装我还装上瘾了?你若今天不承认你的身份,跟我回去坦白从宽,我就像当年防火烧了你祖宗那样,把你烧成一堆灰!”

  谁想那人直接张手抱住他,动作轻柔,仿佛要与他合为一体,“我就是你呀,是另一半的你,是所有人眼中你的样子汇聚成了我。”

  “啊??”燕无渡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甚至没有动手推开他。

  木傀儡仿佛对他有天生的依赖感,死死抱住他不放手,“现在让我来看看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吧。”

  傀儡灵丝悄悄探入燕无渡的灵符。

  善于察言观色,和使用灵丝探查人内心最深处的执念,这是傀儡的特长,所有傀儡都梦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像人修道为了成仙一样。

  但无论他们怎么学习观察,依然成为不了有自我思想的人,因为真正能化身成人的秘诀已经因为桑歌王的私心,销声匿迹了。

  燕无渡的灵府里是一片草长莺飞,有青草和泥土淡淡的香气,有落英缤纷的白梅花瓣盛开于雪山之巅,雪山下的小溪蜿蜒趟过青草地,盛开着白色黄芯的逐水飘零的水草花。

  山下并排走下一对师徒,一者白衣胜雪黑发如瀑,一者黑衣似墨,神色淡漠。

  白衣长者对着远方温柔喊到,“阿渡,快回来了。”

  黑衣少年不满地低声抱怨,“做个低阶任务还用得着两个月,真废物。”

  白衣长者却调侃笑道:“阿楚近日总向南面张望,收到阿渡即刻归门的消息,不及一刻钟就穿戴整齐跟我下山迎接,是想念师弟了吧?”

  彼时的少年人还不似如今这般掌握天下生杀,不茍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他一听就急了,辩驳道:“胡说!谁想他了,我来这只是为了嘲笑他,没有别的目的,绝对没有!”

  白衣长者看破不说破,忽略掉他恶劣的态度下已经熟透了快滴血的耳根,“好好好,权当是师尊误会了。”

  黑衣少年自言自语,“什么权当是,本来就是。”

  傀儡丝探入灵府,带入的是其主人视角,只见视角中心那人挥了挥手,兴高采烈道:“师尊!我回来啦!”

  他去跑过去,却在看见楚北岌时,脸一垮,态度恶劣道:“你来干什么?”

  黑衣少年不屑,“你以为我想来?别自作多情了。”

  “那你倒是别来啊!”“你管我来不来,你谁啊?”“我是你师兄!知不知道什么叫尊敬前辈?”“真的求你别不要脸了。”“信不信我当着师尊的面揍你!”“凭你?低阶任务做半年的练气三阶废物。”“诶诶诶,我刚进阶四阶,想不到吧!就你一个废物这么久还卡在三阶!”

  白衣师尊隔在两人中间,开始还企图劝架,后来发现根本拉不住,也就听之任之了。

  三人一行走上雪山之巅,那里终年盛开着傲然的白梅,雪永不融化般铺满整个干元宗三千玉阶,三队脚印一路蜿蜒,在冰雪中化为一点。

  此时他们停留在眼前的嬉笑怒骂,以为会一直一起这样走下去,却预测不到命运残忍的走势,和鲜血淋漓的收场。

  灵府里永远陈述着其主人此生最深的执念,疯魔,贪欲,野心与不甘,所有人灵符之中都充斥着恶念,因为恶念永远比善意更深刻。

  他所见过的灵符遍地火烧,恶念疯长,其中最痛苦最疯狂的,当属如今修真界第一人,楚北岌。

  但他还是第一次见过像燕无渡这样的灵府,没有一点恶,没有一点欲,只有拂过耳边的清风,和淡雅的梅香。

  就连那个盗他神骨,夺他命格的人在他的心里也是那样清风明月。

  木傀儡擅长探测人心,此时却看不懂燕无渡了。他被迫成为燕无渡的替身,学习他的一言一行,风格行事,将他模仿的惟妙惟俏,见过许多人映象中的他。

  世人眼中,他恶贯满盈,嗜血残暴。

  燕无渡出身第一修真世家薛家,但是只是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得旁系分支,家中只有一母亲相依为命,远住深山,甚至没有踏入过薛家大门。

  传言他幼年杀母啖肉,被薛家收入门中驯化,却又于少时虐杀同门,是天生的坏种,薛家决定将他烧死,以还清他作下的孽。

  干元宗掌门宴见月将其救下,收为徒弟,燕无渡却杀心不改,亲手将师尊斩于刀下。

  随后被正道人士追杀,遁入魔道,建立了九重地狱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大光明宫,还修习背天逆道之邪术,制造出一池阴蟞,只待机会讨伐正道仙盟。

  人人自危之时,楚北岌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将这杀师叛道的余孽诛杀,鏖战之际,楚北岌竟迎来飞升天劫。

  所有人大骂天道不公!苍生刍狗。所有人愁云惨雾,哭声震天。

  因为燕无渡坠入魔道,能比修正道汲取的灵力更多,修为跨了楚北岌一大截,本就胜算不大,但所有人还是期待出现奇迹。

  楚北岌偏在此时得道飞升,遭受雷劫,九死一生,唯一一点渺茫的胜算就更没有了。

  天地一片灰白惨淡,仿佛末日在即,失去了颜色。

  “天道不公啊!为何正不胜邪啊!”

  天道似乎有所感应,天雷“啪”地一下就打在燕无渡的头上。

  燕无渡死的不明不白。

  ……

  而楚北岌眼中的燕无渡,则与之截然相反。

  桑歌王由于私心,至死也没有告诉他的子民傀儡成人的秘密。

  怀恨在心的桑歌民众将王室唯一的遗孤抓起来折磨逼问。

  火烧水浸剥皮拆骨。

  一道道酷刑下来,桑歌遗孤只作漠然不解之态,他理解不了他们,理解不了作为人的恶念从何而生。

  因为他亦是个没有化身成人的傀儡。

  但有一个少年带着他满腔的善意出现,他和那些傀儡不同,他意气风发,所言即所想,坦然而明媚。

  “你就是桑歌王唯一的遗孤吗?你好!我是干元宗大弟子燕无渡,是来拯救你的!跟我走吧!”

  人一旦生出恶念,身上便生出一股恶臭,楚北岌虽然眼盲,看不见那些人是如何的狰狞丑态,但却能敏锐地嗅到每个人身上的恶臭。

  但那少年身上只有白梅与冰雪的凛冽气味,仿佛初春的料峭,楚北岌开始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没有他们那样獠牙狰狞的丑态吧。

  楚北岌被带回干元宗,他很好奇,善者变恶,身上也会有臭味吗?

  因为好奇,他抢燕无渡的功绩,争夺本属于他的大师兄之位,对他恶言相向。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从燕无渡身上散发那股名为“恶”的臭味是什么样的。

  但燕无渡永远一笑带过,骂他,坑他,报复他,但仍然生不出一丝恶意。

  还是如同初见那样赤诚坦然,大喜大怒,永远那样明白地摆在脸上。

  燕无渡会在危难中以身相护,在深夜踏月而来,将出任务时偷偷买回来私藏的佳酿分他一罐,会在灯火阑珊处推开人群,狂奔而来,紧张询问他的伤势。

  他不想闻到燕无渡身上的臭味了,他想让他一直如现在这般光风霁月,心无城府。

  楚北岌认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从行侠仗义的修者,成长为傲立修真界的宗师大家,直到掌控干元宗,直到飞升,他们都会一起。

  但是后来,他知道燕无渡身怀神骨,能飞升成神的只有他一个。

  而从前被默认为救世神主转世,神骨天成,终有一日会飞升成神的人一直是自己。

  那一刻,贪欲恶念疯长,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滔天的恶念。

  “杀了他!然后取代他!成神的本就应该是你!”

  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叫嚣,吵得他头痛欲裂。

  后来他骗燕无渡成婚,却于新婚之夜剖他神骨,满手鲜血仍貌作仁慈,“忍一忍,就疼一瞬。”

  他将燕无渡逼入魔道,任正道对他喊打喊杀,不作解释,养精蓄锐在他飞升之日,将燕无渡挫骨扬灰。

  少年曾经恣意盎然的笑与现在满脸血污深仇大恨的脸重合,燕无渡濒死前奄奄恨道:“楚北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北岌仿佛化不了的冰山,迟疑片刻,道:“好。”

  ……

  傀儡看着燕无渡此刻的脸。

  他分不清苍生眼中残暴阴毒的燕无渡是真的。还是楚北岌眼中少年意气至真至善的燕无渡是真的。

  做他替身的八百年里,傀儡每天都被困扰,为何燕无渡亦正亦邪,为何楚北岌爱他却杀他,杀他却后悔,不愿成神还每日备受业火煎熬。

  他真的很不明白人的想法。

  如今见到本尊,他以为可以在两个相悖的答案里找到那个正确的。

  但燕无渡灵府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拂过山岗的清风,一尘不染的白雪,和那两个永远如明月的人。

  若想成为真正的人,必须了解为人复杂的思想。

  他向燕无渡提议,“我们做个交易吧。”

  燕无渡莫名其妙,“你这死木头有什么值得的筹码吗?我凭什么跟你做交易。”

  傀儡坦然从身体里抽出一根灵丝,“我知道楚北岌所思所想,他的爱恨,他的心结,他的弱点,他的执念,都在这一根傀儡丝里。”

  燕无渡不屑,“我要他灵丝干什么,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做了几百年师兄弟,你不想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吗?你不好奇吗?”

  傀儡善解人意,一下子问到点子上。燕无渡一下就心动了

  楚北岌从前就不爱展现自己的想法,独来独往,孤僻古怪,后来决裂后,更无从了解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燕无渡犹豫地接过傀儡丝,问“那你的目的呢?”

  傀儡温和一笑,依旧没有任何意义,“请与我合欢。”

  话音刚落,一道蓬勃巨大的青色罡气咂向傀儡,海浪翻涌席卷,万里树林付之一炬,强大的灵力裹挟着万丈尘灰,将木傀儡扼杀得连一丝齑粉都不留。

  恐怖的灵力摧毁了近百米的所有东西,包括燕无渡刚拿到手的傀儡丝,然而攻击虽然强大到恐怖的地步,但精确地避开燕无渡。

  所以当他回过神来,他正满脸尘灰地站在一片废墟上,手里虚握着已经不见踪迹的傀儡丝。

  这杀伤力,楚北岌恐怕是用了十成十的内力。所以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让楚北岌这么急于毁灭这根承载了他执念的傀儡丝。

  漫天尘灰里,一个身影缓步而来,在吞没天地的尘雾里,那人身形逐渐清晰。

  楚北岌毫不掩饰满脸的戾气与阴鸷,他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盯着猎物,势必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

  眼神虽然阴冷,开口确极度反差,温柔至极,爱意缱绻,令人无端生出无限遐想,甚至有点卑微地恳求的意味。

  “过来。”他说,“那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