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歌

  茶杯纷纷掉落,噼里啪啦,落地摔了个粉碎,茶杯主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维持着握杯的动作,仿佛石化。

  燕无渡蹲在一边,背对着众人狂吐,好像被强吻的是他一样。

  楚北岌则镇定自若地擦嘴,“你这口黑锅到是扣得奇怪。”

  是啊,强吻别人的恶心坏了,被强吻的倒一脸平静,怪了事了,众人不由得用一种钦佩的眼神看向楚北岌。

  不愧是道昀道祖,被丑不忍睹的青诡强吻依旧神色如常,不愧为天下第一人,这目空一切,居然物外的能力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迎新娘进门!”

  一声高昂的吶喊想起,伴以锣鼓喧天,唢吶长鸣,节奏欢快而激昂,所有人自觉的转移视线。

  新娘以扇遮面被左右搀扶着往前走,步伐阻滞似乎并不情愿,几乎是被左右两名侍女拖着走,隐隐带着低微的哭腔。

  “新娘进门,财源滚滚——”

  “新娘跨鞍,福禄平安——”

  “新娘落地,儿孙满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本寓意吉祥的话语,在新娘隆起的肚子和悲哀的泪容下变得讽刺。

  几个共情能力较强的女弟子按捺不住,立刻就要拔剑起身,替天行道,都被身边的人按住,规劝道:“他人之因果不可干涉!况且你怎知背后有无隐情,坐下!”

  弟子们这才忿忿坐下,怒视堂前满脸幸福洋溢的王婆,和兀自傻乐的王家宝,愤怒地将面前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人入洞房!”

  声罢,喜庆的乐声再次响起,新人牵着红巾被下人簇拥着离开。

  王家人皆笑容满面,觥筹交错,有说有笑。人走光后,拜堂的红深幽寂静,空无一人,在外厅人声鼎沸的对比下有些悚然。

  烛影摇晃,血红近妖的光影忽明忽暗,将影子拉的极长极长,仿佛瘦条条的鬼影,随着火红焰芯剧烈颤抖,鬼影不住得对着外来宾客张牙舞爪。

  仿佛下一刻吃人的红就要将外边的宾客一口吞下。

  阴风呼啸不止,如泣如诉,仿佛痛苦的悲泣,声嘶力竭的哭喊。

  池塘的蛙鸣激烈嘲哳,争先抢后。

  一声,两声,三声……叫个没完。

  但夜还长着。

  燕无渡坐到薛衍成旁边,隔开楚北岌,以此逃避现实,脸都丢尽了,还好丢的是青诡的。

  他们重新开始十分正经地讨论刚开始的话题。

  “王家那三个都不太正常,如果非选一个,我觉得应该是王婆。”

  “她从一开始就非常积极,所有事情都是她安排的,制造热闹和混乱,估计等干元宗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憋不住了,他就能趁乱打破困兽阵逃出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还有一出大戏要上演。”薛衍成分析道。

  燕无渡并未明确说出同意或不同意,反而天南地北说起不相关的,“你可知道千百年前存在过的桑歌王室,整个王朝上到皇帝宗亲,下到平民百姓都是傀儡,因勘破化身成人的秘诀,整个王朝的民众都从木头傀儡变成有思想的人。”

  薛衍成一头雾水,“知道啊,不是很多年前就灭国了吗?说这个干嘛。”

  由于桑歌皇帝的私心,只让地位尊贵者知道傀儡化人的秘诀,其余子民只用充当任人指挥的傀儡就够了,但人的私心越来越大,知道这个秘诀的傀儡也越来越少,直到桑歌走向灭亡,整个朝都都成了没有灵魂的傀儡四处游走的死城。

  他下一刻恍然,“你是说那个冒充你的人是千年以前灭国的桑歌傀儡?”

  燕无渡点头,“未化成人的傀儡由数万根傀儡灵丝操纵,但木头终究是木头,再精细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看傀儡上台阶的动作便能看出,这动作极为复杂,整个下身都有不同程度的发力,肌肉隆起各有不同,是最考验背后操纵者细致。”

  薛衍成还没有注意过谁上下台阶姿态异常,“你直说吧,傀儡寄生了谁?是不是王婆!”

  燕无渡笑笑,不置可否,说道,“桑歌多年前灭国,如今知之者甚少,你爹我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傀儡师的人,但还有一个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燕无渡看向事不关己看热闹的那人。

  ——真正唯一的桑歌遗孤,楚北岌。

  薛衍成跟着看过去,凑近低声问,“你说那老东西早知道了?”

  “废话,许多年不见,他估计修为已御化神晚期了吧,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些小伎俩。”

  “不,他在你死时就已经飞升成神了,劈死你的那道天雷恰好是他的渡劫雷,不知怎么得劈到你身上了。”

  “什么?飞升了?”燕无渡张大的嘴里写满了震惊,“那坐在你旁边的是什么东西?”

  “当时天梯已降,那老东西没上去。”

  “为何不飞升?因为没挨过天雷很遗憾吗?”燕无渡嫉妒到吐血,凭什么飞升是他的,天雷是我的!

  “不知道,反正从那之后便一直闭关没出来过,我还以为他死里边——诶诶诶!”

  楚北岌揪着薛衍成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像丢一件玩意一样将他往角落里一扔,而后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

  薛衍成爬起来整理被弄乱的衣服,不服气地跳上前企图夺回自己的位置,“喂,老东西,给你个机会自己让开,这是我的凳子!”

  楚北岌言简意赅:“滚。”

  薛衍成在九重地狱猖狂惯了,一时忍受不了这种蔑视,不知死活地拔剑,“老东西!你敢跟我单挑吗?”

  一股不明由来的灵力袭来,薛衍成控制不住的高高举起拳头,然后狠狠的往自己嘴里塞,直到吞下了整个拳头,那股控制他往里塞的灵力才消散。

  赵立序很合事宜地出场向师父问好,然后拖走悲愤含拳只能“呜呜”的薛衍成,再向师父告辞,随后二人消失在楚北岌视野里。

  赵立序耳边忽现一声传音入密,低沉又带着几分寒凉的声音:

  “干的不错。”

  虽然依旧没有多大情绪波动,甚至有些冷漠,但经过多年相处的经验,赵立序能感觉到声音的主人藏在冷淡下的愉悦。

  燕无渡强装镇定,如坐针毡,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扯开话题,“你早就知道吧,王家不正常。”

  楚北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食指,隔了很久之后才“嗯”了一声。

  燕无渡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行,气氛太尴尬了,要找点什么话说说才行!

  “这群小喽喽的把戏肯定藏不过仙长的眼睛,要不要来打个赌!让我猜猜傀儡寄生了谁的身体,我猜对了仙长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楚北岌停止敲食指的动作,偏头看他,那张脸仿佛仙骨天成,断情绝欲,将一切与人相关的情感与之划分开来,永远那么凉薄淡漠,但此刻却真真实实的流露出嫌弃,好像在说:没事吧你?

  燕无渡强行扯住被气歪的嘴角,好极了,又被鄙视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地找话题,“我赌章心悦有问题!”

  楚北岌看着他,又开始敲食指,毫无节奏,也没有目的,他就是那样单纯的盯着他,并不搭话,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欣赏池塘里哪条色泽鲜艳的鲤鱼,或是无聊打量着路边刨坑的蚂蚁。

  看着淡蓝几近无色的瞳孔,在看看毫无规律的指尖,两下来回,燕无渡差点昏了头,抓狂地按住楚北岌的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饶了我吧!”

  楚北岌冷漠抽手 ,“错在哪。”

  “我猪油蒙心,强吻仙长,我,我下流无耻,我罪大恶极!”

  楚北岌声音更冷,“为何作呕?”

  燕无渡:?诶,这重点偏了吧。

  他搜肠刮肚的地找借口,“因为我喜欢仙长喜欢到吐!当多年夙愿得以实现,实在高兴的难以自持!”

  都说到这份上了,楚北岌勉强接受他蹩脚的理由,这才给个面子,顺着他原本的话接下去,“为何认为是章心悦,她很明显个弱势的受害者角色。”

  话头转得太快,燕无渡一瞬间地发懵,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的赌注。

  “因为操控她最简单,王婆忙前忙后,话多得能跟一池塘青蛙吵嘴了,操控她还要承受魂祭阵的压迫,也太吃力了,是我就不会选他还有那个王公子,虽然是个痴傻不怎么说话,但是因为先天疾病导致的浑身肌肉痉挛抽搐操控他更是麻烦,更别提其他到处招待的下人,章心悦是最好的选择。”

  “赌错了怎么办?”

  “随你怎么办!”刚哄好楚北岌的燕无渡此时心情正佳,一时口不择言,然而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他小心翼翼看向楚北岌,然而对方完全没有想理他的意思,看来是自己多想了,他深深呼了一口气。

  外面忽然开始吵闹起来,原本坐在席上的弟子纷纷倾巢而出,有一种大战在即之感,一转眼的事,座位空了一片只余二人。

  燕无渡左顾右看,“什么情况?”

  赵立序前来禀告,“师尊,您在此地落脚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出去,外面无数百姓抢着进来拜见,已将王家围得水泄不通,弟子们都出去阻挡了,然人数悬殊,只怕禁制也挡不了多久。”

  楚北岌丝毫不见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会这般,“无妨,在困兽阵加上一注死诀,告诉那些人,触之即死。”

  燕无渡立刻站起,“不可!外面人群推搡,难免有误触或者背后下黑手的,这样一来必然一片死伤。”

  楚北岌悠悠看去,调侃,“身为万恶之首的青诡大人倒是心怀苍生啊。”

  燕无渡没有再装乖卖傻,直视了回去,态度强硬。

  赵立序一时无法取舍,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楚北岌摆摆手,是作罢的意思。

  燕无渡放下心来,坐回去,沉默半晌,问出了一直好奇的问题,“当年为何不飞升,人间有什么挂念的东西吗?”

  楚北岌漫不经心道:“有一恨之入骨之人,不将其千刀万剐,我心不悦。”

  燕无渡一瞬间的茫然,心在一点点下坠,永远没有底限地坠痛,他低头不语。

  你就这么恨我吗?楚北岌。

  各个阵点站着输送灵力维持禁制的弟子们,来自禁制之外的冲击越来越大,虽然不过一介凡人,但成百上千的数量累加而来,也是结婴的修者承受不来的。

  然而远患未解,又来近忧。

  婚房传来一声凄厉恐惧的吶喊。

  “啊——”

  “新娘子她……新娘子没了!来人啊,杀人了!王家公子杀人了!”

  楚北岌站了起来,似乎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你好像输了呢。”

  燕无渡悚然看向声音的来处,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下颌被楚北岌捏住,强迫他偏头过来与自己对视,“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深不见底的冰蓝,里面藏着不知名的恶念和滔天的欲望,而恐惧来自于未知,凝望这双眼睛,燕无渡控制不住的战栗,好像置身幽蓝近黑的深海,身体向那未知的黑坠下,被窒息包裹。

  为神者无情无欲,不怒不嗔,断念绝爱,但面前这个人分明就是最大的恶。

  原来相伴于幼时,几百年的相依为命,几百年针锋相对,无数次捅刀决裂,又无数次把酒言欢,彻夜长谈,他以为他足够了解那个人。

  但似乎,他从没有真正看清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