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袁的印象里面,叶栖阳是绝对不可能有朋友的。
带了叶栖阳好几年，她再清楚不过叶栖阳到底是什么性格，冷漠自私,无法调动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办法跟其他人建立正常的联系，而这些都是演员最忌讳的事情,他根本就无法真正的理解角色。
盯着苏微风不知道多久，她接过名片来看,倒是知道苏微风为什么要这样说了,乘风传媒是个影视公司，苏微风应当是想挖他。
“叶栖阳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成袁的情绪没有什么波动，“既然你说你是他的朋友，来找我是要做什么？希望我打分手下留情吗？”
“这倒不是。”苏微风就连递名片都是顺手，最重要的还是为了观察她的反应。
跟外界流传的信息不太相同，苏微风看完资料，总觉得成袁是个刻薄却公正的人,到了中年以后每次带学生都会精挑细选、但是不问出身和名气，仿佛就真正纯粹只是想让学生功成名就。
而这样的人独独会厌恶叶栖阳，苏微风不得不怀疑,她应该是还怀着点别的感情,乃至于是至深的希冀，没能实现才会像是脱粉回踩般偏激。
见着成袁蹙眉看表的动作，苏微风知道是时间到了，索性便不再多说，只是扬眉笑起来,“我就是想认识下成老师而已。”
“录制要开始了，您先走吧,等结束再见。”
最后这句话让成袁心头微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既没有为叶栖阳求情，又没有像其他的合作商那样，开口就提商务的事情。
而且苏微风从头到尾都很镇定，就好像对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成袁因为研究表演理论，在微表情上很有研究，他知道这位小太子说的不是假话，好像是真的在等什么结果。
但是录制在即，成袁也没有空多想。
她转身走向前往录制现场通道，谁知道在即将进去时，余光扫到叶栖阳竟也站在旁边帷幕的阴影处，大约是听到了他们俩的谈话。
成袁跟叶栖阳很久没见了，目光静静的相接，却没有那种仇人见面的眼红，而是神经轻微跳动，有种无形紧绷又微妙的气氛弥漫。
令成袁震撼的是，叶栖阳身上气息汹涌浮动，像是残存的余怒未消，又或者是别的亟需要发泄，跟从前那个即便是听到尖锐的批评、也依旧冷漠无比的模样大相径庭。
成袁的心里没由来升腾起点感觉。
会变成这幅模样……难道还真跟苏微风有关系？
苏微风真的是他的朋友？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印证。
苏微风聊完后便来到台边，戚灵正在低声跟游礼对资料，见到他来便皱眉问道：“你确定要按这套方案做吗？盛气娱乐会善罢甘休？”
就在刚才，苏微风把自己的猜测给戚灵说了，戚灵仔细盘问过后发现，的确就是盛气娱乐那边插手，故意给了自己滞后的时间，就算没能搞个耍大牌迟到的新闻，也能够搞掉叶栖阳的心态。
戚灵也不是吃素的，气急败坏把证据截图全都迅速回收，同时苏微风让游礼过去帮忙，把这段时间所有叶栖阳被压榨的证据都曝光出来，直接跟盛气娱乐对着刚就好。
但是就怕在解约的关键期，盛气娱乐发疯狗急跳墙。
“不打紧。”苏微风在脑子里面认真盘算过，温声安抚道：“盛气娱乐能够最多也就到这里了，请成袁老师过来就是为了引爆舆论。”
这种可能性戚灵也想过，最近想是把叶栖阳塞进最容易翻车的综艺、合作商们的集体贬值降价，然后就是粉丝无组织的探班打扰录制、成袁老师极大可能会爆出来的尖锐批评，加起来简直就是个炸弹。
但凡引爆绝对不是两三天能够搞定的事情，接下来整整两周，直到正式解约前叶栖阳都会黑料产生，网上血雨腥风，而他还要在这种状态下去承接后面密集的行程，正常艺人没有不崩溃的。
可换个角度去思考，既然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那说明盛气娱乐的底牌基本都已经出完，大招已空，后面就算还有反制也拿不出这样缜密的布局。
所以现在苏微风就是要硬接他一波，靠先机反制。
眼见着台上的舞台剧就要开始表演，苏微风带着他们先找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下来，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很多，轻轻道：“先发吧。”
“证据在手，盛气娱乐没得抵赖的。”
四周也播放起了舒缓的音乐，戚灵跟游礼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边，略带担忧的看了眼苏微风，但苏微风的眼底只有台上，神色认真专注。
几分钟后，叶栖阳的工作室突然发出消息，控诉盛气娱乐的欺压行为。
没有刻意卖惨或者是博眼球的文字，措辞冷静犀利。但是后面配图的证据很详细，譬如节目组给别人发的通知都是三点，但是给到叶栖阳团队的通知就是六点。
还譬如面临解约时频繁给通告，导致三天内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故意泄露行程的账号跟盛气娱乐有长期合作关系，早期洽谈的合同中拥有居多不合理条款漏洞等等。
基本上现在粉丝都知道，叶栖阳是在录制综艺，前两天都还在惊诧怎么会突然进到演艺相关的节目，即便是爆出来舞台剧表现出色，也没有停止争论，甚至还有黑子认为这是他的新型炒作方式。
直到这份控诉出来，粉丝们理清楚最近叶栖阳的遭遇，集体炸锅！
叶栖阳现在本来就是盛气娱乐的主要收入，所有粉丝心知肚明，而这样的地位不管是放在任何公司都该被善待，可谁知道盛气娱乐只想吸他的血，最后为了留住他甚至不惜打压毁掉的地步！
粉丝们全都疯了，就算有盛气娱乐的紧急公关，也瞬间掀起血雨腥风。
苏微风忽的回头，发现有几位工作人员紧急离场。
按照戚灵提供的内容，其实近期叶栖阳的通告里面，大部分都是跟盛气娱乐有联系的，盛气娱乐别的项目本来就不挣钱，现在又花费大价钱来使手段企图挽留叶栖阳，等同于把老本都砸进去了。
要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话，大概率会面临破产危机。
“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告诉我。”苏微风轻声提醒戚灵，“如果舆论是正向的话，就让他们去吵，闹得越大越好。”
“盛气娱乐在撤热搜。”戚灵略微思索，道：“还好我昨天要了份舞台剧的录像，要是他们花钱多的话，待会儿就放点片段。”
叶栖阳最近参加这档节目的表现是关键，演技出色，原本在盛气娱乐期望中该犯的错误全都没犯，还有不少化险为夷的。
这就导致现在盛气娱乐布局被打乱，就算想捞黑点出来对冲都捞不到，最后的希望就只能够放到成袁的身上，等他再次对叶栖阳提出尖锐的批评，所有的口碑就会被再度扭转，黑红两极分化会把他重新推到风口浪尖。
但是苏微风觉得，叶栖阳上次都能够表现出色，今天的状态更好，绝对不可能翻车，而从他对成袁的观察来看，成袁其实也不是个人喜好会压过公正的那种人。
现在他就有点好奇……
盛气娱乐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就觉得成袁一定会给出批评？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传来抽气的声音。
台上的聚光灯陡然亮起，已经是到叶栖阳的高潮场面了。
叶栖阳作为顶流咖位大，但是又从来没有沾过影视方面的内容，所以来到这个综艺后，接到的戏份其实也中规中矩，直到此时才终于重新有了独自表现的机会。
剧情还承接昨天，他脸上的面具已经扯下来，额角的伤势看起来显得整个人愈发地冷冽强势，而复仇已经走到快终结的地步，他神色没有半点快意，只有更极端愤怒和痛苦。
含怒冷冽的嗓音依旧发挥出色，“原谅你们？那谁来为我这些年的抛弃负责？十几年颠沛流离，就是简单的几句道歉就能烟消云散的吗——”
这么长的句子最考验情绪，声压出来的刹那便伴随着周遭人吸气，台上的评委更是条件反射地身体前倾，像是被震到般无意识睁大眼睛。
这里面反应最平静，反倒是成袁，她教了叶栖阳这么久，当然知道他最擅长的技巧是什么，在很多时候技巧达到极致，甚至连表达出来的情绪都能够混淆视听。
但其实这样也听让她惊讶了，她全神贯注盯着叶栖阳的脸，想要知道他这种状态还能够保持多久，是真的有所改变，还是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突然间，成袁的瞳仁扩大。
台上的戏份突然变成了追逐战，叶栖阳拔剑拽着仇人大杀四方，四周的龙套惊慌逃窜，只有他手快准狠，手起刀落便是遍地的尖叫，刹那间大荧幕上映照出他的眼眸，愤怒里藏着深深的绝望。
急促的呼吸和发红的眼眶做不得假，这位手刃仇人复仇者，到最后都没有得到期望的快感，明明是个畅快至极的场面，却让人感同身受到强烈的悲恸，几乎是要跟着落下泪来。
沉默又无声的渲染力，直击成袁的灵魂，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骤然遮挡住了后面苏微风的视线。
苏微风如有所察，也跟着站起来迅速走到台边，这才发现成袁的神色复杂汹涌，唇瓣剧颤似是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死死地捏着打分牌。
仿佛积累了几年的怨念一朝达成。
也有点无法置信，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直至最后灯光熄灭，室内黑下来准备谢幕了，苏微风回头看到戚灵跟游礼都走过来看着他，不由得眉梢微动，“现在情况怎么样？”
“形势大好。”戚灵递来手机给他看，“叶老师虽然黑粉多，但是颜粉事业粉的战斗力也不是盖的，热搜根本就撤不掉，盛气娱乐最近花销本来就大，再玩下去出不起这个钱。”
“他们的公关应该还在等今天综艺录制的结果。原本其实昨天叶老师表现不好的话，现在早就能够反击了，结果现在合作商们不敢发声，而又找不到别的黑点能打压叶老师转移话题。”
合作商们不敢发声，完全是被苏微风两天三次的下马威搞怕了，而且现在的局势对盛气娱乐也很不利，大家心底门清，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掺和，所以盛气娱乐一时竟然节节败退。
戚灵还觉得顺利得有点不可置信，依旧保持着谨慎的态度，“苏总，我们现在还需要乘胜追击吗？上次的舞台剧片段还发不发？”
“发。”苏微风重新看向台上，发现所有的评委都已经在打分了。
成袁作为里面最权威的老师，打分是放在最后的，在表演还没结束时就被他紧攥在手里面的分数牌，在轮到给叶栖阳时终于亮出来。
任何多余的话语都没有，成袁打出了最高分九分。
这段有录像，苏微风察觉到成袁变化以后，走过去将她的神态全都拍下来，觉得就算是最后被节目组减掉，对于叶栖阳也是有重要意义的。
软件上发给叶栖阳，苏微风暂时没有急着回休息室，反倒是站在原地接着解决盛气传媒的事情，打算给他来点法律的小小震撼。
在魏纤尘的帮忙下，苏微风之前在查盛气娱乐相关资料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财务报表上的各种假账错漏，只是游礼那边没来得及处理完，这几天在对抗合作商时，也只拿出了部分。
但是刚刚游礼终于处理完成，这样的话就算他真有手段去处理舆论，现在应该也没办法腾出这个闲工夫了，接受检查都够它喝两壶的。
随后稍微透露出些口风，网上再次陷进混乱。
苏微风看着一边倒的舆论却非常满意，终于适时收起手机。
综艺的录制早就结束，四周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散了，苏微风放任身边两人接着忙碌，独自朝着后台休息间走过去。
然而才走到甬道口，便看到幕布后面站着叶栖阳跟成袁，两人像是交谈过什么，周身弥漫着沉默地、无法言说的压抑气氛。
叶栖阳手上的屏幕还亮着，正无声播放着刚才苏微风发给他的视频，刚才成袁欣赏他表演时的表情变化，全都一览无遗。
成袁丝毫不否认自己今天的变化，甚至还安静陪他看了会儿，终于冷静地开口，“我觉得你今天表现得很好，跟从前比起来翻天覆地。”
她很难形容当时的震撼，就像是一块玄冰融化，黑白的世界豁然变成彩色，像是叶栖阳这样从来都没有感情的人，竟能传递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当然，她也在里面看出了发泄的痕迹，但是瑕不掩瑜，丝毫不影响自己对她的改观，在叶栖阳毕业前她曾经尖锐愤怒地评判过他，而这些评价现在也是时候收回去了。
那时候她是真的太生气，既恼怒于这么好的苗子毁于一旦，又恨他似乎完全没有去努力的意思，就这样放任自己坏下去。而现在，她竟然真的看到了有枯木逢春的迹象，就连他自己也愿意复苏。
想到这里，成袁的直觉也越来越强烈，“所以这些都跟苏微风有关吗？他告诉他是你的朋友，你是因为跟他做朋友才有所改变？”
“是的。”叶栖阳终于不再看手机，而是转头直视着他。
很奇怪的是，从前他只在理智上将成袁认定为自己的恩师，尖锐愤怒地批评自己也无可厚非、毫无波澜。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尚未消散，他竟然后知后觉地，弥漫出些同等的愤怒难堪。
就像是那时就应当产生的感情，却迟来几年从骨缝中弥漫出来，他的背脊绷得很紧，被圈内吹捧疯了的冷峻眼眸，现在却浮起些薄红。
成袁头次接收到他这么强烈的反馈，竟是愣了半晌，“那，那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或许你可以尝试签约他们公司。”
这已经是成袁能够给出的全部建议。
叶栖阳在演技上的天赋无可指摘，倘若情绪的问题能够解决，就已经趋近完美，成袁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的恩怨起始于教学时期，无疾而终，到现在却又突然消释，一方天生冷漠无话可说，另一方面冷心软不懂表达。
沉默片刻，成袁转身准备离开，苏微风见状立马大大方方地迎上来，含笑跟他并肩往外走，“谢谢成老师，今天给叶老师这么高的分。”
“那是他应得的。”成袁的声音有点冷，跟人交谈的时候总显得严厉，“他表演得好的时候，我不可能给他低分。”
“但是您不是盛气娱乐特地请来的吗？”苏微风眉梢微扬。
“我是受到他们的邀约没错。”成袁下意识地皱眉，“但我只是想来看看叶栖阳，跟他们有什么——”
话到半途，整个走廊都像是安静了。
成袁的脸色几番变化，她这个年龄对舆论和圈内斗争反应迟钝些，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叶栖阳解约的关键期，盛气娱乐特地邀请自己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被利用的愤怒、险些亲手摧毁掉自己学生的后怕，还有眼睁睁看着叶栖阳迎风疯长的震撼，在她的胸口复杂交织，她急促地喘息几下，豁然快步离开。
苏微风这下倒是没有再送她，只是背着手悠悠地注视背影，他想要传递的信息、想要得到答案的东西都已经浮现，没必要再追。
而等他回头去看叶栖阳的时候，陡然发现叶栖阳立在阴影里面，眸色幽晦地看着他，罕见地情绪直到发泄完都没有消散，反倒是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阴影有点暗，苏微风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正试探着想要说点什么，却听到叶栖阳冷冽的声音，“这些话都是特地帮我问的吗？”
苏微风顿住，倒是坦然点头，“不然按照你们俩的毛病，怎么能轻易听到对方的真心话？知道她其实很想夸你，是单独为你而来……”
说到半途，苏微风忽的粲然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这样看来，其实她确实没有传言中那么厌恶你，她是真心把自己当作你的老师。”
“你看，就算他尖锐的批评过你，这几年也从来没有对外提起过这件事，当时只是主动辞退作为你老师的位置吧？外界会有他厌恶你的传言，也都是因为这个举动才流言纷纷……”
“苏微风。”叶栖阳突然叫他的名字。
苏微风便安静下来，只是等着他。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周遭寂静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听起来格外地清晰，叶栖阳紧紧抿着唇说不出话，炙热的目光却深深凝视着他。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能够无限地激发起他各种情绪，不论是愤怒的不甘的痛苦的，甚至比起他屡战屡败所追求的、血液喷薄的快感还要多。
他逐渐觉得自己的神经变得敏感，原本深不见底的空虚被填得满满胀胀，甚至还有酸涩弥漫而出，陌生又像是潮水般席卷而来。
直至很久，叶栖阳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很少有在情绪汹涌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尖锐的耳鸣，而是冷冽像是清泉，“苏微风。”
“你就不打算问问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应对表演的，为什么比上次拿到的分数还要高？”
他觉得苏微风应当不知道他情绪障碍的事情，即便有猜测，也不会这么精准，多半他都还以为全是自己戏剧学院学到的技巧。
可技巧仅仅是技巧，仅凭此是无法打动成袁的，其实是苏微风在休息室内对他造成了冲击，导致他在没有获得快感的情况下，也拥有了可以宣泄的滂沱情绪，随后才会在舞台里面表现得淋漓极致。
倘若苏微风想知道，叶栖阳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他，这是他赐予自己这么多充沛感情的交换。
谁知道苏微风莫名嗔怪地看他眼，就像是很讶异他会问这种问题，“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叶老师，你就是天生的演员，分再高都是正常的。”他粲然笑起来，“不管是舞台还是镜头，只要你愿意去表达，世界都是你的。”
忽的像是有穿堂风吹拂而过。
叶栖阳的心脏都被吹得发颤，这才察觉苏微风就像是他的名字，迎面而来舒适惬意，无知无觉间，又已经填满血液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