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从来不是个太平的城市。

  只是最近格外动荡。

  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织田作之助的生活。

  三月初的时候带梅去医院拆了石膏,警受医生嘱托继续静养,日常做关节的功能锻炼、拄拐杖复健双腿等等。

  在这期间,太宰治也过来过三四次。听起来拜访次数不多,但这对于一个无时无刻都处于暴风中心的人物来说,着实勤快了些。

  织田作之助本以为太宰治这么做是想招揽梅进组织,因为他之前说过这种事需要询问当事人个人意愿。

  但事实上并没有,太宰治对加入组织这种话只字未提,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和梅讲一些自己的新编故事,然后教对方识字。

  识字啊……

  若是被港口Mafia那些家伙知道这位大人物放着任务不做跑来教一个人识字,表情绝对丰富多彩。

  也是这个契机,让织田作之助意识到梅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最基本的识字、一些社会常识,还有就是三观。

  不过三观这种东西,织田作之助知道自己当然没这个资格说教。所以在刨去这一点的情况下,他在下班后也有意无意开始教梅常识。

  不得不说,梅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也是,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危险的地方独自生活那么久。除了因为从来没人教过她什么导致她很多做法都过于天真外,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并且还会举一反三,若不是还会时不时问出一些非常天真的话,织田作之助都要怀疑这家伙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来到三月末。

  太宰治之前说的动荡在这一刻完全体现了出来。

  3月29日

  以港口某小组织事务所的大楼发生爆炸为契机,一股压抑而沉重的氛围便笼罩了横滨这片所有黑/道组织。

  按理说,最人心惶惶的莫过是各个组织中的底层兵。所谓的底层兵就是冲最前线的战,抗最致命的伤。一场纷争中,最先死亡的一定是一个组织最底层的炮灰。

  不过织田作之助除外。

  无论是他那特殊的异能力还是藏巧于拙的身手,都不至于让他简简单单送命。

  所以在一干‘准备英勇就义’、‘打完这场仗就回家结婚’、‘写绝笔书’、‘拜神求佛’的底层兵里,每天准时上下班打卡的他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由于他总是一副淡然、洒脱的面孔,让不少人以为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为此还在底层引起了一波小小的‘向织田君学习’的风气。

  至于当事人,直到那股风气结束都没意识到自己曾成为过底层兵的学习对象。

  什么淡然?什么洒脱?

  其实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看似淡然的神态背后其实思考的都是些日常琐事。

  比如:

  “今天冲的咖啡好像有点苦,是不是该换种口味了?”

  “早上赶时间,荷包蛋做的有点匆忙,是不是有点焦了?”

  “今天天气不错啊,回去的时候可以带她散散步……”

  诸如此类很没营养的内心活动。

  也多亏他那一副沉稳可靠的外表,才没让他的同事意识到他在缴械敌人时其实一直都在发呆。

  今天也是。

  不过他今天的工作只是负责警备站岗,工作的性质让他可以更光明正大的打量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

  看着那些来往的人,观其衣着,因初春的到来,不少人脱下了厚重的棉服,外套以风衣和马甲居多,让人不得不意识到,寒冬已经走了。

  初春了啊……

  织田作之助暗叹了一声。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去医院复查的时间。

  不无意外的话,梅应该可以不依靠拐杖正常行走了。

  之后……

  之后?

  想到这里,织田作之助突然有些迷茫。

  按理说他和那位暂住他家的少女关系应该止步于对方的腿痊愈。

  能不求回报的照顾一个陌生人那么久,任谁听了都会感叹一声‘大善人’。但织田作之助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善人,若真是个善人也不会在这充满血腥与暴力的组织一直待下去。他这些行为只不过是出于无法见死不救的道德原则而已。

  但道德原则也止于此了,再多就要逾越了。

  今天下班后就和她谈谈吧。

  织田作之助这样想着,余光中瞥见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混迹在人群中……

  看来,今天或许要加班。织田作之助确实加班了。因为那个穿着奇怪的男人被某敌对组织派出来当人形炸弹的炮灰。因为有织田作之助在,自然没让这种情况发生,但后续带来的一连锁反应让他不得不和其他同事一起加班。

  等他回到家后,已是深夜。

  “我回来了。”织田作之助在玄关换鞋。

  “辛苦了。”屋内传来梅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对话每天发生。

  织田作之助看了眼搭在玄关处的拐杖,又看了看旁边鞋底有些湿土的鞋子,问道:“你今天出门了?”

  “嗯,去医院复查了。”

  前几个月她的词汇量还止步简简单单的日常白话,如今丰富了不少,可见学习能力之快。

  听到梅的话,织田作之助换鞋的手顿了顿,而后踩着拖鞋进屋:“怎么样了?”

  “医生说恢复的很好,只要不做剧烈运动,正常走路没有问题。”

  “那就好。”织田作之助点头。

  进屋后他看见梅就坐在暖桌旁边看着书。如今天气渐渐回温,暖桌已无用武之地,只不过没时间收拾便一直搁置在那里。

  不过梅的穿着倒还很暖桌相配,围着围巾裹着外套。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从梅脖子上的围巾移向她手里的书。

  如今,梅涉猎的书籍已不限童话书,自从识字后,她将他放在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阅读,模样很是认真。

  只不过那翻书的手上贴了几张创口贴,好像受了点伤。

  但见对方专心看书,织田作之助也就没继续出声打扰,而是走进厨房打算烧晚饭。

  一个人住有一个人住的习惯,两个人住之后有些习惯当然会改变。比如他还只是一个人时,晚饭问题几乎都是在外解决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他习惯回来烧晚饭然后两人一起吃。

  然而,当他走进厨房后,他看见曾经为梅买的便当盒里装了咖喱饭,此时咖喱饭已变凉,余温凝结的水蒸气模糊了食盒的透明盖子。

  织田作之助往客厅看了眼,就见梅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贴着创口贴的手指局促不安地摩挲着书本纸页。

  织田作之助没说什么,将这碗凉透的咖喱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待到加热完毕,端着食盒做到梅对面吃了起来。

  “味道不错。”织田作之助这样说道。

  “谢谢。”他补充道。

  等他说完这句话后,他余光中瞥见对方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织田作之助发现少女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成长了很多。

  比如可以自己去医院了。

  比如不再连碗都不会洗、错把食盒当垃圾,甚至连做饭也慢慢学会。

  比如对其他接近自己的人的敌意不再那么深。

  比如不像初见时那般习性更接近野兽。

  这样……或许以后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了吧。

  不对,她本来就是一直一个人生活的,只是以前更像只未受过教化的野兽,而如今,像是普通人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吃完最后一口饭后,织田作之助突然开口。

  之前就说了,梅是个很聪明的家伙,除了有些未开化的天真。这句听起来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询问话,但梅还是听出了言外之意。

  于是那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被抿成一条直线。

  “你要赶我走吗?”她向来直言直语。

  “不是。”织田作之助下意识开口,而后打算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

  因为无论他怎么解释,最终的结果确实如此。

  是和少女说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可她原来那种生活又怎称得上生活。

  是说和一个异性同居,多少有些不合适?可显然这从来都不是少女在意的问题。

  还是说多照顾一个人开销太大,他负担不起?可他从来没把这个当做是负担过。

  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应该有自己想法、不该被拘束在某个地方的具有独立意识的人吧。

  如果换成小孩,那种真正心智未全、需要成年人充当保护伞的人,他或许不会有这种矛盾的想法。

  织田作之助看着少女,看到那因为自己一句‘不是’的话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到底还是补上了句残忍的话:“但你终究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于是,那刚刚亮起来的眼睛重新黯淡下去,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抱着书回到自己床上。

  织田作之助看着桌子上的空碗,忽得,他好像有点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了。

  无非是他发现,他所创造出来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被少女视作唯一的归属、大海中仅有的一叶孤舟,她怕一松手就溺死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未来里。

  会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少女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然后突然出现了那么一个愿意施舍些许善意的人,便宛如碰到了神明。

  神明啊……

  这个词他可担待不起。

  神明尚且都不能满足信徒的祈求,他又怎么承诺得了他这一叶孤舟能承载住一个人的所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