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坠命>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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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方苑后的第三天,张律师主动找起了陆孝,陆孝的工作还处于半青半黄的阶段,和所有人一样,陆孝和他约在早市那条街上的羊杂汤饼店,张律师并不爱吃动物内脏,这种处理起来极其繁琐的食材不在他的食用范围内。他和客户约见面大多在安静高档的环境,只有陆孝把他约在喧嚣吵闹的羊杂汤饼店,这店面很小,来来往往的客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每个人路过张律师都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没有听清他和陆孝的谈话,确实搞的人有点心神不宁的。

  在谈判方面张律师当然是个专家,更何况陆孝是个小文盲,不过怎么都觉得这字字句句的味道是资本家榨豆油味儿,不能按照心意发挥,主观能动性首先被约束了。

  陆孝头发干枯像杂草,没有光泽,乱七八糟地搭在一起,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他的头发,他忧愁的表情,涣散的注意力,劣质的衣服,无一不在体现他的窘境。

  陆孝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很紧张似的,他的眼神像小羊羔一样温顺,似乎他们全家的脑袋都被按在铡刀之下,负责行刑的人就是张律师,陆孝不敢不听话,他向来对有知识文化的人非常羡慕,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几分自卑。

  “你妹妹现在还在天锌纳米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工作?”

  陆孝对什么纳米什么材料并不了解,他也没办法去查,周围人全是文盲,没有几个知道的,唯一知道纳米俩字的是强姐,她说她们那里有个新出的忽悠人的玩意儿叫纳米裤衩子。陆孝生硬地把陆秋工作单位和地址背下来,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能笃定地点点头。

  “那儿不是个好单位,业内人士都知道天锌实际上就是纳米材料小作坊代加工点,污染水污染空气这些都不用讲了,安全管理生产体系完全没有,事故频发,对待生化环材如果抱有侥幸心理是非常危险的。”

  陆孝听傻了,他完全不懂化学,他知道化学危险,老家总有下矿的和化工厂投料的年纪轻轻就发生意外死了,最后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也埋葬在那座大山里。他想,陆秋怎么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呢?但她还是为了一份可观的工资用自己的命做赌注。他想,如果陆秋这么操控自己的命运,和死去的父亲母亲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可悲,他们家永远活得不像人,总拆东墙补西墙的,一条路越走越窄。

  张律师看着陆孝难看的脸色,又开口,“我也明白陆秋的处境,她女朋友患病,一粒抗肿瘤药并不便宜,我也明白你的处境,陆有善的案子就像无形的枷锁,压的人喘不过气。”

  陆孝的脑袋越来越低,好像那无形的枷锁已经以数十倍的力量压住了他的脊梁,让他难以动弹,抬不起头,只能低着头。

  “不过事情总有解决办法。”张律师第一次拿起油腻的汤匙,搅了搅冒着热气的羊杂汤,他其实并不想吃,只是故作镇定自若,以掩饰他对自己的不自信,一个人如果行为和意识不对等,就会不自信,哪里都受限,他首先不肯定自己的行为,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他极端地想,自己此时和一个拉皮条的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是逼良为娼的那种。他已然成为资本的一支笔或一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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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事情总有解决办法,如果你再去恳求方总一下,能住进方苑里,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张律师说完这话以后,脸色变红了,即使他把话说的很委婉,他不安地看着每个路过他们的人,很怕路人听清他的话,这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否定。

  陆孝没吭声,脑袋依然低着。

  张律师轻轻地拍了拍陆孝的肩膀,“你在电视上看见的大大小小的新药,也是无数的大小资本研发推出的,资本有时候也是一种选择和依靠。”

  说完这几句话,张律师就走了,他的羊杂汤还完完整整地放在桌子上,他把两个人的账单结了,又给陆孝送了几个菜,加了一斤白切羊肉,陆孝现在看起来确实太瘦了。

  陆孝从羊杂汤饼店离开,直奔陆秋的工作单位,赶到那里恰好是中午午休时间,他就在马路对面的冷面饭馆等着陆秋。

  冷面饭馆人很多,大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他们中午还喝啤酒,老板娘看起来已经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开瓶。

  陆孝没有点餐,只给陆秋点了冷面和拌牛肉丝、海带丝。

  陆秋刚进冷面馆,一抬头就看见脸色铁青的陆孝,这脸色陆秋很熟悉,往常这个脸色出现了,那就是陆孝要拿鞋底子抽她了。

  陆秋不说话,先和老板娘笑眯眯地打招呼,然后坐下,拿起筷子擦了擦,开始细嚼慢咽吃冷面。

  陆孝可忍不了陆秋嘻嘻哈哈的样子,伸手一下把陆秋的筷子扔了三米远,陆秋也不再嘻嘻哈哈了,开始像犯错的小狗,用无辜的眼神讨好陆孝。

  “陆秋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傻子!”陆孝气的直哆嗦。“你那破工作赶紧给我辞了,不许再去!”

  陆孝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你要是不听话还嘻嘻哈哈的,别怪我大耳刮子抽你!”

  听到是工作的事,陆秋的脸色也变了,态度也并不温和。

  “陆孝,我也不是傻子,陆有善重新提审你还想瞒我多久?”

  “这你甭管!小秋香和陆有善我都能弄好,你赶紧把工作辞了!不然我真大耳刮子抽你!”

  提起这两件事,陆孝又开始心虚,但他不能再心虚,他需要做的是像一个哥哥用石头一样硬的肩膀扛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而不是让妹妹去小作坊冒着生命危险赚钱,他好像体会到父亲那个深夜上吊之前的心情,很羞耻。

  “陆秋,我说了你甭管了,听话!”陆孝从兜里掏出一千多块钱往陆秋的兜里塞,“以后你就每天做饭给小秋香送饭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陆秋的眼眶发红,忽然激动地把所有钱掏出来狠狠地砸在陆孝的脸上,钱像天女散花落在饭桌和地上,陆孝看了满地的钱,很伤心。

  “陆孝,如果我知道那天你和爸去县里是卖血换学杂费,我宁愿当个文盲!我不会去上学!那样爸也不会上吊……你也不会营养不良……当个文盲挺好的,只要一家人能团聚……我们几个手拉着手多幸福……”

  陆秋哭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陆孝也哭了,他想,原来不止自己永远在回想、反思那个夜晚,原来不止自己在痛苦,母亲上吊的时候他在痛恨父亲,对父亲是无限的侮辱和埋怨,活着也是麻木叛逆地活着,等到父亲上吊的时候,他没法再痛恨什么别的人,只能把父亲带到大山深处,带到那片随风飘扬的白茅草里,从此以后不能控制自己回想那天、那个夜晚。

  陆秋发泄一通,又蹲下开始捡钱。

  陆秋说,我不会死的,死很容易,活着的人才难受,我们现在这样艰难地活,都是在给死的人收拾烂摊子。

  陆孝知道,陆秋还在恨着,记恨着,记恨着每个不说声再见就离开她的亲人,恨着他们最终连一句不要哭也没法说出来,可假如天堂是一座小岛,可以允许他们进入,她还想和他们见面,见了面要问一句,想不想我?

  好想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