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万人嫌成为郡王之后>第46章 误会

  春天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夏天一到, 京城顿时就热起来,正午十分的日光更是尤为毒辣。

  然而时佑安却好像不知道热似的,开始整日往外窜, 几乎天天去翰林院找薛鸿。

  只因为某一日午膳时,戚长璟随意提及的一句“秋猎”。

  按照戚长珩的说法, 秋猎会办的尤为隆重, 朝廷上下不论是文武官员, 还是王公世家的贵勋,凡是能骑马的都要争个好彩头。

  说罢,戚长珩得意地双臂抱起:“有我在, 谁也不能拿第一。”

  时佑安被戚长珩的一番描述说的心痒难耐,忍不住问:“舅舅的骑射很好吗?”

  “那是自然,”戚长珩得意地勾起嘴角, 余光瞥见戚长璟佑顿了顿,“……不过, 跟皇兄比, 还是有些差距……”

  不会骑马也拉不动弓的时佑安顿时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睛望向戚长璟。

  戚长璟装作不知,任由时佑安悄咪咪地打量。

  谈及这个,戚长珩又来劲儿了:“你是不知道,圣上当年千里取首级, 隔着大军一箭射穿了对方首领的脑袋!”

  他叹息一声, 转头问戚长璟:“我已经有些日子不见皇兄拿弓了,也不知秋猎皇兄还会不会再展雄风?“

  按照以往, 此时时佑安早已经扑过去让戚长璟上场展示一番,可是今日却一声不响地坐在原地, 也不说一句话。

  戚长珩诧异地看了看两人, 直觉氛围不大对。

  时佑安垂着脑袋, 无声地扣着手指。

  自从那次喝醉闹出那样的事之后,时佑安都在尽量避着与戚长璟独处。

  前些日子因为科举,两人已经是很少接触,这几天好不容易闲下来,时佑安又开始尴尬起来。

  今天吃饭也是时佑安刻意把戚长珩叫过来的。

  戚长璟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道:“若是不会骑马的,秋猎便只能坐在原地,等着他人打猎回来烤肉喝酒了。”

  只能坐在原地?

  !

  时佑安一个激灵,忙问戚长珩:“我不能、不能和舅舅同骑一匹马吗?”

  戚长珩急忙摆手:“那可不行,秋猎的马性子奇烈,便是我一人也得多加小心才能驯服,若是带上你,可是很容易出事的。”

  脑海中忽然蹦出追云的身影,时佑安又追问:“你可以骑追云呀!之前我摸过追云,追云性格可是极好的。”

  “追云?”戚长珩奇道,“这不是皇兄的宝马吗?你能摸它?”

  他有些不敢相信:“追云可是连近身都不让我近身,怎么能让你摸?”

  时佑安撇嘴:“你不信?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摸追云——”

  “我信我信!”戚长珩怕死追云了,赶紧说,“不过,追云不让我骑,况且……这是陛下的马,你想骑,让陛下带你呗。”

  空气霎时一阵凝固。

  时佑安本想等着戚长璟开口解围,谁知戚长璟竟然只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带上一身反骨。

  “不用,我自己骑!”时佑安气呼呼地站起身,“没有你们,我也会骑马!”

  戚长珩捂着肚子狂笑:“行行行,你自己骑,我要看看你能学到什么时候。”

  戚长璟本来不欲开口阻止,只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天晚上看到的带着细肉的大腿内侧。

  ……便是碰一下就会红,何况骑马?

  “朕可以带你,”戚长璟只好妥协,缓声道,“你想怎么骑都行。”

  现在才答应?

  晚了!

  时佑安倔脾气上来谁也掰不动,执拗地拒绝道:“不用了,陛下公务繁忙,陪着我骑马也太浪费时间了,我自己可以学。”

  他又补上一句:“燕回也会骑马,骑的还很好,我可以让他教的。”

  此话一出,不等戚长珩好奇,原本眼里还带着笑的戚长璟顿时手指微顿:“……燕回?谁?”

  “薛鸿呀,”时佑安带着点得意说着,“薛鸿人很好的,热情上进,而且……而且骑术很好,他肯定愿意教我。”

  戚长璟一时沉寂下来。

  一旁的戚长珩倒是很高兴:“这小子殿试的时候很是莽撞,如今倒也有几分眼色,知道全靠我们玉奴才能拿下一甲第二,对你自然也比旁人更用心些。”

  谁料时佑安听了这话却不太高兴:“燕回是很好的人,他才不是因为这事巴结我的,况且除了那次,我也不能再给他什么好处了呀。”

  时佑安一口一个“燕回”,叫的着实亲昵,听着让戚长璟只觉得无比刺耳。

  “你同薛鸿关系倒是很好,”戚长璟状似随意说,“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一个人评价这样高。”

  时佑安如今正避着戚长璟,听见戚长璟冷不丁说出这番怪里怪气的话也只能沉默。

  一顿午膳就这样以冷寂的氛围收尾。

  只是时佑安却不是说着玩笑的。

  次日一早,他便出宫寻了薛鸿,扭捏着把想学骑马的事情告诉了他。

  薛鸿眼前一亮,当即迫不及待喊:“我可以教殿下!”

  时佑安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薛鸿不答应,他岂不是很丢人?

  这边薛鸿已经开始因着教时佑安骑马而兴奋地讲起来:“……其实臣的马术没有那么好,只是花架子罢了,若是踢踢马球还能看过眼,放到战场上只怕是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要说如今京城马术最好的,那还得是圣上!”

  时佑安好不容易出宫,猝然又听到戚长璟的事,心底顿时涌上一阵古怪的感觉。

  又想听又不想听。

  “你的马术还不好?”时佑安赶紧掰回话题,“我听翰林院的其他人提起你,除了策论,夸的最多的便是你马球踢的好了。”

  薛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若是喜欢看马球,不如……不如过几天,臣同几个好友一起办一场?让殿下过过眼瘾?”

  前朝马球就是极受欢迎的活动之一。

  打马球的往往都是正值青年的少年郎,一个个肩宽腰细,扎着利落的马尾在球场上风驰电掣,骑着矫健的马,动作间裹挟着凌厉的劲道,“骤驱击拂,风驱电逝*”,“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球驰*”,观赏价值极高。

  一听能看马球,时佑安顿时睁大了眼睛。

  “让我看的?”时佑安的心砰砰跳起来,小声问道。

  “当然!”薛鸿应声,“不过马球场在宫外,且对外开放,若是去踢,只怕到时候围观的百姓也很多,不知道殿下介不介意?”

  时佑安匆匆摇头。

  薛鸿随即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既然这样,那臣就同殿下说定了!”

  定下这事之后,教时佑安骑马的事也就随之定下。

  薛鸿人很有耐心,教的更是细致,答应了时佑安学习骑马之后,便不知从何处

  寻来一匹温顺的小白马给时佑安骑。

  与此同时,薛鸿也联系了往日的几位好友,将为宝祥郡王办一场球赛的事说了出去。

  薛鸿人缘好,上次殿试之后时佑安的名声也大大提高,几个好友当即答应,并也拉来了其他许多擅打马球的年轻公子一起加入。

  直到某一次,两人同往常一样练习骑马时,在薛鸿的催促下,时佑安夹着马肚提高了点速度,结果小白马跑的太快,吓的时佑安不留神松开了手,差点被甩下去。

  还是薛鸿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缰绳,生生止住了小白马的速度,这才避免时佑安摔下去。

  “谁!”薛鸿牵着缰绳,忽然扭头喊了一声。

  “怎么了?”时佑安还没从刚才的意外缓过神,紧张兮兮地问。

  “我刚才听到草丛那边有声音,”薛鸿眉头紧皱,“殿下,你且坐好,我去看看。”

  时佑安顿时脸色有些发白。

  薛鸿放慢脚步声,无声无息地慢慢挪到草丛边,缓缓摸上腰间的匕首,随后猛地俯身扒开——

  一只鸟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跳走了,落下几根飞舞的羽毛。

  “有、有人吗?”时佑安小声问。

  “应该是我听错了,”薛鸿犹豫着收回手,转身退了回去,“没有人。”

  草丛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个黑衣人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

  因为骑马发生了小小的意外,薛鸿坚持认为是自己的过失,便拉着时佑安请他吃饭。

  等时佑安吃完饭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宫门有人敲响了暮鼓,发出一阵悠长绵延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皇宫之中。

  按照往常,这个时间戚长璟应当已经用过了晚膳,此时正在尚书房批折子。

  然而当时佑安踏进承乾殿的时候,入目便是戚长璟一个人坐在桌前,碗筷未动。

  而桌子上的菜已经凉透了。

  在门口守着的纪得全看见时佑安走进来,跟见了救星似的小跑过来,低声道:“殿下!诶呦!您跑哪儿去了?陛下坐在这等了您快两个时辰了!”

  手心虚地蜷缩在一起,时佑安轻声问:“陛下……今天等我吃饭?”

  纪得全“诶呀”一声:“殿下您糊涂啦?不一直都是陛下同您一起用膳的吗?奴才以为这规矩殿下心知肚明呢。”

  时佑安嗫嚅道:“我……”

  他踌躇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直到桌边的戚长璟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过来。

  “过来。”他说。

  承乾殿的门“彭”的一声关上,殿内仅剩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陛下……”时佑安害怕地抓着衣袖,“我不知道陛下在等我……”

  “便是知道了,你就会推了薛鸿的邀约,来陪朕吃饭吗?”戚长璟轻声问。

  时佑安不敢有任何回答。

  自然是不愿的。

  “薛鸿教的是不是很好?”戚长璟忽然站起身,时佑安下意识后退半步,“……哪怕今天出了意外,薛鸿都能稳稳地拉住马,确实有能力把你教好。”

  这句话隐含着波涛汹涌的情绪,然而时佑安丝毫没有察觉。

  他抬起头,有些震惊地看着戚长璟。

  “陛下,你在派人跟踪我们?”

  戚长璟干脆答应:“是。”

  时佑安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陛下……”他艰涩地说着,声音有些微弱,“可是、可是我明明说过了,出宫自然有人陪同,不会有危险,你为什么……”

  他委屈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戚长璟:“我只是在京城交了第一个好朋友,陛下也要看着、提防着吗?”

  戚长璟声音发沉:“朕只是……”

  然而下一刻,他就止住的话头。

  因为时佑安眼角分明滚下了几滴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衣领上。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揉出一片粉意。

  “可是、可是陛下你也不愿意教我骑马……”时佑安哽咽着,一边用袖口去擦眼泪,“那天舅舅明明都说要陛下你教我,你、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讲……而且、而且骑马这件事还是你先提出来的……”

  他额前的鬓发因为眼泪打湿了一片,乌黑的睫毛浓密地打湿在一起,嘴唇也是湿润的,因为哭的久了脸颊憋的通红。

  时佑安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小声控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陛下明明就是故意提起秋猎,让我担忧自己不能骑马而无法参加……你就是、就是在那天晚上之后,陛下就对我疏远了……”

  眼睁睁地看着时佑安将这些天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还哭的这样惨,戚长璟心底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手指上的扳指冷的刺骨。

  他慢慢走过来,俯下身,双手擦拭着时佑安的眼泪。

  “我错了……”戚长璟忍下心中的抽痛,轻轻地解释,“……玉奴,我想教你骑马……我也没有因为那次晚上的事情疏远你。”

  时佑安眼角还红着,声音有些黏糊:“那、那为什么那天之后、陛下基本上不主动同我说话?你还、你还跟踪我,不相信我……”

  “陛下该不会是,嫌弃我恶心吧。”时佑安吸了吸鼻子,眼看着眼睛又要湿润起来。

  戚长璟叹气,有些震惊于时佑安荒唐的想法。

  “为什么会恶心,”戚长璟搂着时佑安,声音发涩,“我不找你说话,是以为你见了我会害羞,恶心更是……“

  他摇摇头,咽下差点吐露的真话,换了个说法道:“便是看上千遍万遍,我也不会恶心。”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跟踪我?”时佑安抿着嘴巴,嗫嚅道,“我也没有出去做坏事呀……你怎么可以这样……”

  戚长璟沉默了一瞬。

  “我愿意你去做任何事,”戚长璟慢慢说,“可是,我只想……这些事情是我陪你做的,而不是别人。”

  时佑安缓缓睁大眼睛,垂眸看着半蹲下身的帝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抛掉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径直道:“陛下喜欢和我在一起,那就不要、不要再故意欺负我了……”

  自认为从来没有欺负过他的戚长璟眼下自然是百依百顺,不管时佑安说了什么没道理的话都点头认下。

  “好,”戚长璟说的真心实意,“我不欺负你。”

  “那……我可以教你骑马了吗?”戚长璟试探着问。

  时佑安脸上挂着干涸的泪痕,勉强地答应了:“都怪你,你要是早早答应,我就不用去找薛鸿,现在我还得跟他说不用他教我——”

  戚长璟手臂青筋暴起,抬手慢慢捂住了时佑安的嘴巴:“我们现在不提他,好不好?”

  他拿起一个帕子,动作轻缓地擦拭起时佑安的脸:“天色很晚了,该就寝了。”

  或许是为了安抚时佑安,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今天晚上戚长璟竟是陪着时佑安睡在了一起。

  然而睡不着的变成了时佑安。

  本来和戚长璟睡在一起就让时佑安有些畏手畏脚,方才说的那句听着有些奇怪的话更是让他胡思乱想起来。

  ——这样就导致时佑安晚上做起了噩梦。

  这是一个和上次无比相似的噩梦。

  梦中的时佑安被关在牢房,阴暗潮湿的触感无比真实。

  身上的囚服沾着血黏在一起。

  “圣上有令,携罪臣时佑安即刻前往刑场行刑!”光亮的甬道处走过来一个手持圣旨的太监,尖着嗓子慢慢宣读完圣旨。

  有人随即打开了牢房,粗暴地将时佑安拖拽出来。

  冬天的雪下的很大,寒风刺骨。

  单薄的粗布麻衣裹在身上没有丝毫的御寒效果,时佑安双手捆在囚车上,身下的皮肉都冻出了青紫。

  他咬紧牙关,意识模糊地抵御着冷风。

  直到囚车缓缓停下。

  一个带着臭味的鸡蛋“啪”的一下甩在时佑安脸上。

  时佑安僵硬地转过脖子,眨了眨落满雪花的睫毛,看清了围观的百姓。

  “晦气的东西!”

  “早点去死!”

  “快点死啊!我的家人都是被你害死的!”

  百姓们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模糊地黏在一起。

  他们愤怒地指着时佑安破口大骂,仿佛时佑安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官兵上前押送着时佑安,随即一脚将时佑安踹翻在地。

  时佑安跪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身后的行刑官高高举起砍斧,映出雪地的白光。

  就当砍斧要落下的时候,时佑安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破空声。

  “嗖——!”

  身后的行刑官应声倒地,胸口插着一把箭。

  紧接着,在人群的一阵阵惊呼声中,一个黑影一跃而上,动作迅速地解开了时佑安的镣铐。

  那人紧紧地抱起时佑安,四目相对之间,时佑安认出了来人。

  是戚长璟。

  然而下一刻,利刃破肉声迎风而响。

  温热带着腥气的鲜血迎头浇下。

  时佑安抬起手,看到了手指间一片通红。

  戚长璟胸前是一柄长矛,整根没入胸口,喷出了一地的鲜血。

  脑中“嗡”的一声,时佑安嘴唇发麻,无声地颤抖起来。

  “玉奴、玉奴……”耳边是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戚长璟猛地惊醒,将颤抖的时佑安整个人团在怀里,“别害怕……朕在这里……别害怕……”

  时佑安仿佛魇住了一般,目光呆滞地盯着戚长璟的脸,良久,才忽然回过神,脑袋深深地埋进戚长璟的胸口。

  “梦到什么了?这么害怕?”戚长璟声音放的很低,似是怕惊扰到时佑安,“谁在梦中还敢吓我们的玉奴?”

  然而时佑安并未回答戚长璟的话,而是抬手摸了摸戚长璟的胸口。

  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察觉到时佑安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戚长璟的心忽然剧烈一跳。

  可是那个梦真实无比。

  怎么会有那么真的梦?就像是……就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全然不知脸上已经淌出冰冷泪痕,时佑安抬起头,微弱地问:“……陛下,这里……你这里受过伤吗?”

  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陛下怎么可能真的受过那样重的伤?若是真的,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时佑安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戚长璟的胸口处,却让那个位置隐隐作痛起来。

  “……没有,”戚长璟眼神有些晦暗,手掌用力,紧紧握住时佑安的手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梦到什么了吗?”

  “我梦到……”话到嘴边,时佑安却生生咽了回去,“我梦到陛下受伤了,伤的很重。”

  他闭了闭发干的眼睛,惊惶地拽着戚长璟的寝衣:“我不想再做那种梦了,这已经是、是第二次了。”

  “都是假的,你说对不对,陛下?”时佑安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钻到戚长璟怀里,死死地黏在他身上。

  戚长璟却已然猜到时佑安梦到了什么。

  “都是假的,”他肯定地说,摸了摸时佑安的脑袋,“只有眼下的才是真的。”

  宫中夜晚的宫灯亮起微弱的烛光,照亮了戚长璟一片暗沉的眼底。

  .

  西北大营。

  李达,从二品大都督,全权掌管西北大营。

  西北条件艰苦,营中许多将领都好奇李达为什么要自请西调,镇守这么一个又偏又凉的地方。

  不过按照李达的话来说,京中权贵遍地走,说话做事都要小心谨慎,倒不如待在这大西北,也算过的逍遥自在。

  晚操结束后,李达无奈地看着眼前再次被押送入帐的人。

  “你啊你!”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来人,“怎么又跟别人打架!”

  聂随眼下一片黑青,下巴冒出几根胡茬,整个人沉默地立在原地。

  李达负手走下来,叹息一声:“……你该不会,又是因为宝祥郡王跟人家打架吧?”

  提及时佑安,聂随这才有了点反应,直愣愣地抬起头,锋利的五官倒显出几分呆气,伸手随意擦了擦脸上的灰。

  “他说的难听,我就打了,”聂随的声音有些嘶哑,听着像是许久不讲话的缘故,“是我违反军规在先,都督尽可随意处置。”

  李达深深皱眉,垂眸看着这个英俊又沉寂的少年公子,忍不住呵斥:“我同聂老将军也算有交情,之前还听聂老将军常夸你,说你得圣上赏识,也会打仗,让他很是骄傲。”

  他顿了顿,沉声道:“可是我现在看你,却是意志消沉,打算彻底把自己给废了!”

  聂随一声不吭,如将死之枯木,沉默地站着。

  “是,圣上如今是对你有看法,还把你贬到这里,”李达说,“可是圣上既然留你一命,那就是在给你机会!你不好好把握,为圣上、为大兆多立功,又如何能回报圣上的恩德!”

  报恩?

  聂随想起来时皇帝说的那番话,只想笑。

  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怎么想给自己机会呢?

  一个胆敢觊觎天子珍宝的人,已经触动了龙的逆鳞。

  李达不知聂随心中所想,见他毫无反应,只能换个说法劝道:“……我知道,你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回京,你觉得愧对郡王殿下,你想道歉、补偿……是也不是?”

  聂随猛地抬头,眼底浮起一层血丝。

  知道说中了聂随的心事,李达沉声道:“不到三个月后,圣上要办一次秋猎,我也有幸受邀,可以带些人回京参加——”

  “让我去。”聂随迅速地说,上前一步看着李达,“都督,请带我去。”

  “你身份敏感,我带你回去也得藏着,不能让圣上知道,”李达问,“这样你也要去?”

  聂随双手攥紧,一字一顿地说:“我去。”

  “好!”李达微微颔首,“我们西北虽然没有战事,可是流寇居多,这些日子,你就带着一支小队,给我狠狠地杀一杀流寇,攒下军功,只要够多,我言出必行,一定带你回京。”

  “卑职遵命!”聂随双手抱拳,恭敬地朝李达行了一礼,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出帐。

  杀人,才能见殿下。

  .

  盛夏一到,京城就开始频繁地下雨。

  本来下午还晴空万里,日光照在脸上热的厉害,到了晚上,忽然就乌云密布,天上的闪电裹挟着惊雷,不一会热,大雨就倾泻而出。

  宫人急忙关上殿门,防止湿气进入。

  时佑安悄悄打了一个喷嚏。

  还是招夏最先反应过来,急忙伸手试了试时佑安额头的温度,急道:“殿下淋雨了?”

  时佑安正要回答,张嘴又是一个喷嚏。

  这是又着凉了。

  招夏反应迅速,一边招呼着宫女去熬姜汤,自己则撑着伞去请闵先生。

  片刻后,等时佑安端起姜汤,正要喝下去的时候,闵广微便踏着雨水走进了承乾殿侧殿。

  时佑安诧异地看了看浑身湿透的闵广微,又看了看身后刚把伞收起来,同样湿漉漉的招夏,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招夏也摆手,无声地回应:“我也不知道呀?”

  闵广微走的急切,竟是连伞都顾不上打,淋着雨就冲过来了。

  有宫女上前拿着帕子要为闵广微擦头发,被闵广微直接无视。

  他大踏步走上前,一言不发,径直伸手摸上时佑安的手腕。

  “受寒了。”

  闵广微仿佛松了一口气,低低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严重,注意驱寒。”这样说着,闵先生便夺过时佑安手上的姜汤看了看,又道,“熬的不够,浓一点。”

  熬汤的小太监急忙称是,端着姜汤又下去重新熬了。

  闵广微这一连串的吩咐动作让时佑安无从插话,只能任由他摆布地坐在床边。

  直到闵广微重新将目光落在时佑安身上。

  他看着时佑安因为发热而泛红的脸颊,还有莫名带着润色的嘴唇,稍稍移开了目光。

  有太监关切地问:“闵大人一路淋雨,可要去后殿擦擦身子?”

  闵广微点一点头,便随着太监出去了。

  后殿。

  身上绯红的衣服已经淋湿,侍从方端过来一件蓝色的长袍,闵广微只是稍稍一看,忽然问道:“可有红衣?”

  侍从一愣,连忙说:“有的有的,大人可是要换红色的衣服?”

  闵广微颔首。

  侍从只好又端着衣服退下。

  等头发不再滴水,衣服也换好后,有人送上来一壶热酒道:“大人不妨在此先热热身子,也好除一除寒气。”

  闵广微从不喝酒。

  他正要拒绝,开口间眼前却忽然闪过时佑安那双水润漂亮的眼睛。

  郁气从中起,闵广微又沉默下来。

  良久,他伸手倒了一杯热酒。

  酒香弥漫在屋内,朦胧的热气上涌,拢住了闵广微的神色。

  他一口饮尽。

  唇齿之间带着一股不轻不重的血腥气,是标准的鹿血酒的味道。

  一杯仿佛喝的不尽兴,闵广微抬手又是一杯,一口饮下。

  再一杯。

  片刻后,整个酒壶都空了。

  热酒浓度不高,然而鹿血酒特有的发热功效却让闵广微浑身都热起来。

  他闭着眼,本想等这股热意褪去,然而眼前却如走马灯一般不断闪过一个个关于时佑安的画面。

  白嫩的、漂亮的、乖巧的……

  闵广微忽然想起,时佑安喝醉的那天晚上,他在承乾殿做了什么?

  他和皇帝在一起,能做什么?

  时佑安都喝醉了,尚且能当众去亲吻皇帝,若是没有旁人,两人不知在承乾殿又要做什么事。

  颠鸾倒凤的、违背阴阳的背德之事。

  除了做那种事,还能做什么?

  闵广微身体里忽然升起一阵燥热。

  他闭了闭眼,猛地掏出随身带着的刮刀,随即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入小臂中。

  鲜血喷涌而出。

  前殿。

  时佑安喝下姜汤后,只觉得身上都出了一通汗,额间的温度也褪了。

  他放下碗,悄声问:“闵先生还在后面吗?”

  招夏点头:“应当是头发还湿着,怕过了病气给您。”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时佑安冒出的细汗,笑着说:“闵大人真是医术高超,只是熬了碗浓浓的姜汤,殿下竟是不热了。”

  时佑安也感叹般点点头:“我去后殿看看闵先生,若是因为给我治病而让闵先生再受了风寒,可就真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说罢,他便起身朝后殿走去。

  侧殿与后殿相连,只需几步的功夫就到了。

  然而时佑安刚一跨过门槛,便眼睁睁地看着闵广微拿着手上的刮刀,狠狠地在鲜血淋漓的手臂上刺入,随后重重地划开一道纵深的伤口。

  时佑安短促地叫了一声,吓的不自觉后退半步,脚踝磕到门槛,发出”咚“的一声响。

  闵广微猛然抬头。

  他手上还握着滴血的刮刀,红衣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痕,手臂外翻,露出狰狞的一道伤口。

  “殿下。”闵广微语气平静地唤他,“站着干什么?”

  时佑安紧紧扶着门框,心惊胆战地看着闵广微着了魔一般地自残。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

  闵广微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臂,让流淌的鲜血洒在衣服上,径直打断了时佑安的话:“殿下,你喜欢男人吗?”

  “……啊?”时佑安愣住了。

  “你喜欢男人,”闵广微肯定地说,莹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佑安,“你不单喜欢,你还喜欢皇帝。”

  时佑安一片茫然:“闵先生……我……”

  闵广微走到时佑安面前,直接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不喜欢呢?你主动去亲皇帝,主动揽着他的手臂,甚至主动和他……上床。“

  话音刚落,时佑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你在说什么……”时佑安挣扎着开口,委屈地说,“我没有和圣上……”

  “你怎么可能没有?”闵广微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神有些冷淡,“你们两人,每日都待在一起,像你这样的人,哪个男子能忍住?”

  “况且,你也很喜欢吧?”

  “你应该很喜欢被——”

  时佑安嘴唇血色尽褪,他抬手给了闵广微一个巴掌。

  很轻,力道几乎可以忽略的巴掌。

  闵广微的脸稍稍偏过去,只露出一条薄耸的侧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时佑安紧紧抿着嘴巴,撇开眼睛不去看他,手指死死地拽着下摆,“永远都不想。”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闵广微抬手摸了摸被打的脸颊,掌心的鲜血粘在鹤发之上,星星点点地挂在浓密雪白的睫毛中间。

  他抬眼遥遥望去,只能看到一片转瞬即逝的衣角。

  .

  雷雨之后,闵广微果然消失了。

  戚长璟自然打听到了那天发生的事,随即勃然大怒,立马派人去太后宫中要把闵广微逐出京城。

  然而闵广微已经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走的。

  时佑安先是做噩梦,之后又被闵广微恶语相向,更是心中郁结,整日寡欢地呆在承乾殿不出来。

  戚长璟为了陪他,只好又把折子都搬到了承乾殿,一边批折子一边同时佑安说话。

  不过很快,一件事就打破了时佑安低落的情绪。

  马球赛已经准备好了。

  刚开始薛鸿得知不能再教时佑安骑马后还十分遗憾,不停地追问着是不是在嫌弃他技术不好,等到时佑安最终没忍住告诉他是圣上要亲自教之后,才让薛鸿停下了询问。

  “也是,”他挠挠头,“唉,圣上确实比我的骑术好很多。”

  不能教时佑安骑马,薛鸿便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组织马球比赛上。

  原本他打算和好友办一场友谊赛,然而中途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有另一伙人也非要加进来。

  为首的叫赵吉昌。

  京城这些高门子弟也有自己的圈子,并不是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好。

  像薛鸿,因为家世显赫,父亲乃从一品定国公,非常人所不能比,无论是巴结的还是真心相交的都不在少数。

  而赵吉昌,则是另一拨人。

  赵吉昌的赵家并不是王公世家,恰恰相反,只是一个比较有钱的皇商而已。

  但赵吉昌的姑母,也就是赵夫人,乃是武镇侯的原配夫人。

  白绾真是赵吉昌的表姐。

  有这层关系在,赵吉昌在京城的地位直线上升,更是许多人上赶着巴结。

  只是对于像薛鸿他们这些真正的世家子弟,自然对这种攀附的外人看不上。

  然而赵吉昌嚣张惯了,打着武镇侯的名义一定要加入球赛,薛鸿几人推辞不得,只能应下。

  这场友谊赛便正式演变为对抗赛。

  比赛当日,球场上人山人海。

  时佑安在众人的簇拥下入座,陪同的太监立在左右,头顶还支起了帐篷,挡住炎炎烈日。

  赵吉昌看见时佑安坐好,随即侧目看了身后的队友一眼。

  队友点点头,示意看到了。

  锣声三响,比赛开始。

  薛鸿骑着马率先出击,球杖下的球仿佛黏住一般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

  身后赵吉昌队的人紧紧跟随其后,左右各有两人骑马夹行,势要夺过球。

  场上一片叫好,震天响的呼喊声一浪又一浪地掀起顶棚。

  “咣当!”

  “薛鸿队进一球!”

  薛鸿几人顿时兴高采烈地扬起球杖挥舞起来。

  顶着一张发红的脸,薛鸿偷偷看向看台,见时佑安也在看他,顿时腰杆挺的笔直,大声道:“殿下在看我们呢,加把劲儿,别让他们进一球!”

  队友们皆应声。

  第二场开始。

  赵吉昌先发,结果跑了没几步就被薛鸿队里的一人截胡,那人顶着两人左右夹击的压力,找准机会猛地一挥。

  “薛鸿队进二球!”

  时佑安同看台上的其他人一起起身,也顾不得头顶的汗,激烈地鼓起掌来。

  然而无人注意身后赵吉昌愈发阴沉的脸。

  第三场进行时,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薛鸿手中。

  他鼓着脸,英气勃勃地骑着马就要冲到前面,马腿却忽然被杆子绊了一下。

  薛鸿哀嚎一声,一不留神翻滚下来,腿骨“咔嚓”一声响。

  场上马速飞快,这样摔在地上自然危险万分。

  时佑安急忙让身边的侍卫下去把薛鸿拉出来。

  然而赵吉昌身后的一个人已经挥动起球杖,猛地一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球带着强劲的力道,直冲着时佑安飞去。

  下一刻,有人凌空而起,长腿裹着风猛地一踹,就将那球踢到地上。

  戚长璟挡在时佑安身前,目光凌厉地看向赵吉昌。

  作者有话说:

  *骤驱击拂,风驱电逝:源自唐《唐摭言》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球驰:源自《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唐·韩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