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15章 | Episode 15

  【海枯石烂。】

  “好热闹呀,你们在少管所里也是这么热闹的吗?”裴旸拍了张照片,径直走进来,夺下陆壬嘉手里的花瓶,稳稳放回桌上。

  “操,你谁?”陆壬嘉回神,挑衅地推了裴旸一把。他隐约觉得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人。

  裴旸没吭声,稍稍侧身,抓住他的肘窝,旋身,扣肩,兔起鹘落间一个过肩摔把他掼倒在地,再迅速地抬脚踢在他的太阳穴上。

  陆壬嘉还没来得及出声,已经侧着倒下了。

  黄毛嘴里骂着脏话,扑向裴旸的后背。

  裴旸向后摆肘,击中黄毛的下巴,在他瘫软的同时转身来,将膝盖对准他的脸重重一顶。

  只见黄毛的鼻子下方两道鲜血喷涌直下,捂住口鼻痛苦地呻吟颤抖。

  俞朔和花臂早分开来了。俞朔慌忙将短袖套好。花臂退到一旁,摸着貌似已经被咬出一个血窟窿的肩膀:“这位哥,差不多就行了啊,都是误会。”

  裴旸见他没有动手的打算,连个眼神也欠奉,捡起摞在地上的校服外套,丢到俞朔面前,说:“穿上吧,像什么样子。”

  “草你妈的齐泽楷……叛徒……”

  陆壬嘉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还要再发动攻势,被名叫齐泽楷的花臂男从身后抱住,表演了个“强人锁男”。

  “算了吧这事,不至于。”齐泽楷不慌不忙地说,“Sorry,小嘉他比较冲动。”

  裴旸冷笑着瞥了他们一眼,抓着俞朔的手臂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朝外走。

  身后三人闹起了内讧:

  “齐泽楷,你吃错药了?平时就属你最能打,你他妈秒怂?”

  “哎呀,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蹲局子。”

  “不想帮忙直说,少在这里拖我后腿!要不是刚才你拦着,我早就打死那男的了!”

  “欸?小嘉,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早就放开你了,他们也没走远,你大可以现在追上去报仇呀。”

  “……”

  他们穿过昏暗的走廊,出了KTV大门,来到光明的大街上。

  裴旸撒开俞朔的手,问:“怎么回事?”

  俞朔说:“他们,他们在学校欺负我,还打了我朋友,我就想着要把话说清楚。”他的声音嘶哑得仿佛被磨砂过滤了一层,是方才给掐伤了嗓子。

  裴旸没表情地重复了他这句:“你想把话说清楚。”又问,“你怎么从学校被他们逮到这儿来的?”

  俞朔有点心虚,声若蚊蚋地说:“我自己跟来的。”

  裴旸被他的回答气笑了,不再言语,自己快步往前走。

  这下俞朔急了,耍赖地从身后抱住他:“哥!”

  裴旸低叱:“放开!我哪是你哥,我可没有你这么聪明的弟弟。”

  俞朔哪敢放手:“你都来救我了,当然是我哥。”

  裴旸冷笑:“是吗?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见义勇为的热心路人呢。”

  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走了一段路,裴旸严肃地回身,正要说话,一声清晰的哀鸣从俞朔肚子里传出,打断了他。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很快第二声又响起,绵延婉转:“咕——”

  裴旸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语气里带着几分戏弄:“你吞了只青蛙在肚子里?”

  他放缓了脚步,七拐八绕,带俞朔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

  俞朔听说过这家店,据说已经经营三十年有余,曾经的校友回到母校必然到此重温旧味。店里最为人所称道的是招牌馄饨,汤底是用鸡骨架熬出来的高汤,异常鲜美。馄饨皮薄馅足,个头饱满,碗底加了紫菜虾米,热气里有股咸香,勾得人胃口大开。

  店内人满为患,他们坐在店外支起的桌椅上。

  裴旸熟练地点了两碗馄饨。老板认得裴旸,看到他身后俞朔狼狈的样子,吃惊地问:“这位小同学怎么了?”

  裴旸不留情面地说:“二傻子,人贩子来拐卖他他也会跟着走,叫小混混给打成这样的。”

  俞朔尴尬不已,坐在位置上垂着脑袋不说话。

  热腾腾的馄饨端到他面前,裴旸朝他碗里倒醋,放了支勺子,命令道:“吃!”

  俞朔于是吃了起来。他嘴角有伤口,碰了热汤,痛得忍不住嘶气,裴旸并不理会。

  吃了大半碗馄饨,犹嫌不足,裴旸又点了大盘的三鲜锅贴,先夹一个放进他碗里:“从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俞朔讷讷地将这一周的经历和盘托出,包括源头在苏瑶交的那个新男友也说了。

  裴旸听完,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俞朔试探地问:“裴旸哥哥,你不生气了?”

  裴旸叹了口气:“我这是生气吗?我是为你的智商着急。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发个不明不白的短信来,差点害死你自己。”

  俞朔小声碎碎念:“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你挂掉了呀。最近老这样。”

  裴旸的手顿了一下,瓷勺碰上碗壁,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填饱了肚子,他们回到裴旸家。裴旸让他在沙发上躺着,用冰袋敷脸。

  仰躺的角度使俞朔脖子上的被掐出来的印迹异常显眼,白皙的皮肤上一圈醒目的乌青。

  裴旸垂眼看着,突然将手覆上他的颈项。

  这个动作太危险,不同于陆壬嘉那空有蛮力的莽夫,裴旸一点劲没使,就能让人感觉脖子发凉。

  他的手指虚拢着,盖住狰狞的掌印,表情很淡:“再有下次……”

  脖子上隐隐作痛,俞朔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没有躲开。他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温驯地注视着裴旸。

  裴旸挪了开手。

  俞朔刚要松口气,额头马上遭到一个重重的爆栗。

  “裴旸哥哥!”俞朔痛呼。

  “别动,冰敷呢。脸都肿成猪刚鬣了,瞧着忒败坏市容。”裴旸使坏成功,两颗尖尖的虎牙又从嘴角冒了出来。

  当晚俞朔留宿在裴旸家,洗完澡出来,听见裴旸和周美清在书房里交谈。周美清的声音传出来:“阿瑶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

  俞朔推开门,周美清正坐在看书用的懒人沙发上,一脸严肃。裴旸则背靠办公桌站着。见他进来,二人话头止住。

  周美清说:“小朔,早点睡吧。这两天就不去学校了,让裴旸哥哥在家里教你,反正他也闲。”

  俞朔却直接问道:“你们在聊我妈妈的事吗?”

  周美清冲他招了招手。俞朔过去,被她搂着一同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周美清捧着他的脸看了看,痛心地说:“都破相了,疼吗?怎么还是这样瘦,浑身都是骨头,没有好好吃饭吧?”

  俞朔将头靠在她的锁骨上,汲取着她身上母亲般的温暖。

  周美清从事金融业,做券商私募基金。这两年量化私募大势正盛,她的事业处于上升期,忙得脚不沾地,出差是家常便饭。但只要得空,她总不忘将俞朔叫到家里,关心他的学业和生活近况。

  俞朔感激眷恋之余,不免有种深切的无力感。他多希望自己和苏瑶是有价值的人,能够回报裴旸和周美清的善意。可惜他们只是累赘,一味不知羞耻地蒙受着他人的恩惠。

  周美清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温言道:“小朔,阿瑶不负责任,害你受委屈了,但请你不要太责怪她。阿姨知道,她的心是很好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妈妈。”

  说话间,裴旸走了出去,回来时带着两杯热牛奶,递给他们。

  周美清接过马克杯,微微一笑,怀念地说:“以前我和阿瑶,就像现在你和裴旸哥哥,再没有比我们更要好的了。她住在我楼下,就是你们现在的家。那时候……”

  时间如老式放映机里的胶卷,逐帧后退,一直退回二十几年前。眼前旧房成新屋,墙上多了字画,桌角摞着《花溪》、《当代歌坛》和《青年文摘》等杂志。

  一只纤细的柔荑拈着湘妃竹杆的羊毫,在宣纸上作完最后的提染,轻轻搁笔。手的主人回过头来,柔白脸蛋上一双水雾濛濛的杏眼,正是十三岁的苏瑶。

  苏瑶天天泡在周美清家,没事和周父学了几笔国画,表现出十足的天赋,令周父赞不绝口。有了鼓励,她更愿意学下去了,日益精通起来。

  苏瑶擅长工笔花鸟,总是画垂丝海棠上鸟雀嬉戏,牡丹花丛间蛱蝶翩飞,一派恬淡静美。画如其人。

  桌上铺着一张苏瑶画的秋菊喜鹊图,一张周美清满分的数学试卷,就像她们两个人,毫无共通点,偏偏好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小区新建,处于黄金地段,毗邻市政府、医院和学校,她们做邻居不满一年光景。但追溯起来,她们要好的契机倒不是家住上下楼,而是周美清拿三好学生奖金引发的祸端。

  五十元,当时相当于普通人一周的伙食费。周美清在全校师生面前领奖,出了风头,也惹了小人眼馋。

  她放学回家爱走捷径,是个略显冷清的小巷。隔天,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埋伏在那里,等她经过,猛然从旮旯里窜出来,团团堵住她,问她“借钱”。

  “你们让开!我没钱!”周美清攥着书包带子,瞪视把她围住的人,但单枪匹马,不免漏出几分色厉内荏之气。

  “昨天才上台领了五十块不是么?”带头的男生油腔滑调,死缠烂打,“别这样,都是一个学校的,借我们两天,下周保准还你。”

  正当她头疼,巷口出现了一个纤瘦的身影,手里擎着长棍,气沉丹田,怒吼道:“小兔崽子们!干什么!还不快滚!”

  吼声响彻整条窄巷,骂完,就那么背对血色残阳,挥舞棍子,向着他们笔直冲来,样子很有些唬人。不良们见势不妙,纷纷落荒而逃。

  周美清震惊地看着眼前柔弱得宛如一根豆芽菜的少女,认出她就是自己家楼下住户的孩子。

  苏瑶张牙舞爪,不过是装样子,见人都跑了,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长棍,倒把自己吓得脸色惨白。

  周美清定睛一看,那棍子好像是红木的,还带着个雕刻的龙头。

  不等她道谢,一个老头步履蹒跚地追了上来。

  老头生动演绎了“怒发冲冠”这个词,脑门上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都竖起来,迎风招摇,焦急地指着苏瑶:“女强盗,还我拐杖——!”

  滑稽的,喜剧电影般的初识,后来她们天天一起上学放学。

  周美清感叹:“你胆小得像只兔子,当时哪来的勇气呀?”

  苏瑶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话也轻轻的、软软的:“那时候没空多想,着急要救你嘛。”

  周美清抱住她哈哈大笑:“阿瑶,你真可爱!”

  两个女孩不仅同龄同校,还同病相怜。

  周美清生于双教职家庭,父母有春蚕蜡炬之志,时常为了教育学生而疏忽对女儿的照顾。她有一个哥哥,但常年寄在外地叔叔家上学。

  苏瑶父亲从商,母亲爱打麻将,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没一个有空多看她一眼,总是给她些零钱,嘴里念着“去,去”,就把她给打发了。

  所以她们关系好,同吃同睡也没人管,简直成了连体婴。

  那两年女学生之间流行用玉线或是玻璃丝,串上小铃铛,编成各色手环。苏瑶尤其手巧,做出来的样式和别人都不一样。周美清喜欢蓝色,她就用蓝白两条线缠绕出一朵一朵小雏菊,将两端留的余线系成蝴蝶结,送给周美清。

  周美清天天戴着这条别致的花手链,洗澡睡觉也不摘下来,蝴蝶结渐渐松了。有天苏瑶早上执勤,没叫她。周美清一下子起迟了,赶着上学,手一挥,链子掉进了床缝。她来不及捡,匆匆前往学校。

  课间,周美清班上的一个女生走到她座位旁边,向她展示腕子上的手链。

  周美清说:“嗳,这不是?”

  那女生笑道:“我看你的那条漂亮,就自己学着做了差不多的。撞色了,你别介意,我明天换两个颜色再编一条。”

  周美清还没说话,余光瞥见苏瑶站在她们班窗外。她转过头,看到苏瑶盯着女生碗上的花手链,表情不太对。

  周美清马上明白过来,叫她:“阿瑶!”

  可是上课铃响了,苏瑶没理她就走了。放学时周美清紧赶慢赶,追上自己先走的苏瑶。

  “阿瑶,阿瑶,你误会了!”周美清顾不上喘气就开始解释。

  “骗人。”苏瑶还是低着头不看她,脚下越走越快,跑了起来。

  周美清就这么追着她,一直追到单元楼底下。苏瑶体力不行,手撑着墙大口大口呼吸。

  周美清抓起她的手,也有几分生气:“我骗人?我骗过你吗?”

  她把她拽上了楼,艰难地挪开床铺,掏出那条沾了灰的花手链。蓝白雏菊朵朵挨着,细看的话,比班上女孩模仿的那条要精巧许多。

  苏瑶脸上通红,不知是剧烈运动还是羞愧导致的,嘴唇动了动,吐不出一个字来。

  周美清双手抱臂,板着脸瞅她,瞅着瞅着,噗嗤一笑:“行了,别这么杵着了。你做上次做过的南瓜饼给我吃,我就原谅你。”

  苏瑶嘟囔:“那个可麻烦了……”

  周美清捏她的脸:“这回可是你的不对,乱耍小性子,还不相信我,做不做?”

  “做……”

  晚上又在一起睡。苏瑶瀑布般的长发在枕头上铺陈流淌,周美清偷偷把脸压在上面,感受到厚娟般微凉的触感,还有一股紫丁香的气息——她并不真正知晓紫丁香的香味,但她读过《雨巷》。

  那个时候,她理所当然地相信,女孩子的友情也会像盘绕的绳结,凝结出小小的海枯石烂。

  “阿姨?”耳边的呼唤让她从回忆里抽身。

  白驹过隙,二十年不过眨眼之间,如今她们的孩子也长这么大了。

  周美清的手抚过俞朔头顶,说:“我会找她好好聊一聊。”

  既然请了假,俞朔便在家赶制参赛用的画作。他放弃了原来的构思,另起炉灶。一直到周末结束,他都闷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地画着。

  到了周一,新的画作被他带到画室交给瞿兰。

  还是四开大小,用的是裴旸送的水彩,画的是一家小吃店门口的光景:似虚非实的行人,弥雾般的巷陌。主体是坐在折叠桌对面的少年,隔着馄饨升腾的热气,他垂眸的神色中自有一种地久天长的宁静。

  瞿兰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更换主题,笑着收下了。

  “俞朔,不管得不得奖,我都为你感到自豪。”她说,“还有上次的犯人也找到了,我已经向学校反应过这件事,但……”

  “老师,谢谢,我知道。”俞朔点了点头。

  他有种完成了重要事情后的满足感,轻快地穿过走廊,经过十班门口时,正好与陆壬嘉狭路相逢。

  陆壬嘉鼻青脸肿,一条腿打了石膏,腋下拄着铝合金医用拐杖。

  俞朔皱着眉头看他,暗自吃惊,没想到上周还跟斗鸡一样张狂跋扈的校霸,短短数日不见,就落得如此一副惨状。

  陆壬嘉也看到了他,青红交加的脸有一霎的狰狞。俞朔经过时,他压低了声音,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是你指使的吧?”

  俞朔只把他的话当成放屁,没有搭茬,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这个人不懂得多行不义必自毙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