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月明】
四月一日是俞朔的生日。一早裴旸就发消息，让他上楼吃长寿面。
“汤底是周美清昨晚回来熬的，猪骨高汤。知道你讨厌腻，今早我过滤了一遍，香吧？”裴旸说，“她起不来，让我转告你，祝你生日快乐。”
小火慢煨一宿的高汤，浓郁甘美，将油脂过滤后醇中显清，面条滑溜筋道，辅以金黄的荷包蛋和一小把上海青，卖相和味道皆是上佳。
在厨事这一块难得宾主归位，俞朔乖乖坐着，面上了桌，他先拿出手机拍照，才动筷子：“裴旸哥哥，你进步了，我还以为你又会像去年一样把面给煮糊。”
“同一个错误怎么会犯两次。吃。”
每年他过生日，裴旸都会做长寿面给他。
第一次做时，裴旸端出来的碗里已经看不见汤，只有一团黏稠的白糊。最后这团不明物只意思意思地让俞朔尝了一口，剩下全进了他自己肚子。
吃着自己煮的面，裴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长寿面不就是这样吗？”
但经过多次练习，现在他已自称是长寿面专家，从擀面到煲汤底都很在行。
“吃了我做的面，小朔今年也会平平安安，学业进步。”这种时候，裴旸总是很有长辈的样子。尽管他也只比他大一岁。
“嗯。”俞朔将面吃得一干二净，和他一起去上学。
晴好天气的午后，阳光煦暖，教室里泛起了春困。
地理老师在黑板上画出塔里木盆地和两条山脉，点了一个后排趴着的男生起来，问他盆地内有什么河、什么沙漠。
男生站起来时哈喇子都没擦干净，磕磕巴巴答不上来。
这时下课铃声解救了他，也把俞朔从瞌睡中吵醒。
俞朔赶忙低头看书，确认一遍答案，正要继续背些考点，门口来了个学生喊他：“俞朔，班主任叫你到办公室一趟。”
班上一些同学应声转过头来看他，像是第一次发现班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是班干部却被召唤去办公室，多半是闯了祸要挨批。这是俞朔第一次被叫去办公室，他在学校向来是低调到透明，不出色也不犯错，忍不住在心里琢磨原因，低着头穿过桌椅和他人的视线。
他叩响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内座位空荡，只有他们班主任和隔壁英语老师在，另有一个穿着铁灰色薄风衣的男人，坐在班主任对面。
班主任荒芜的头顶与那男人乌黑蓬松的头发一对比，愈加给人一种不胜凄凉之感。
男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俞朔不经意间看清他的面容，一霎那如遭雷劈。
已经古旧褪色的画面瞬间从记忆深处浮现。
在他还小的时候，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安逸时光。
苏瑶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窣窣铎铎之声。
一个男人抱着幼小的俞朔，让他在膝头认字。写完了“俞朔”，就写“俞彦秋”。
“这是爸爸的名字，记住了吗？”
俞彦秋，好文气的名字。他也确实生了一副秋风清、秋月明的清隽舒朗的模样，笑起来宛如老电影里风度翩翩的君子绅士，只是俞朔很少见他笑。后来，连他这个人都见不到了。
苏瑶有一本旧相册，搬家时因心里太恨，干脆给扔进了垃圾堆。后来萌生悔意，再去找，就找不到了。因此俞朔几乎忘记这个男人的长相。
但只这么一眼，俞朔自以为遗忘的过去就都涌了上来。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呆立在门口，反而是他班主任先开口：“俞朔啊，你爸爸来看你。之前家长会爸爸没来过，妈妈也经常缺席，原来是出国做生意太忙了，你也不告诉老师，真的是。快过来呀，愣着干嘛？”
俞朔目光下移，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朔，好久没见。我跟你老师聊了聊，他说你最近成绩有在稳步提升。你要感谢老师这么关心和照顾你。”俞彦秋开口了。
他说话语调沉缓，音色优美，很容易博人好感。虽然俞朔也不懂这老师哪里就“关心照顾”他了。
班主任说：“俞朔，你爸爸难得回来一趟，想带你出去说说话，老师帮你们开出门条，下午的笔记和作业我会让你同桌晚上发给你，你去吧。”
俞彦秋立身起来，他个子不很高，但颀长匀称，伸出手来和班主任重重握了一下，笑道：“谢谢您跟我说了这么多小朔的情况，这些年忙着工作，都没时间照顾他，辛苦老师了。”
“哪里哪里，都是我的本职工作。”班主任殷勤地说。
俞朔眼尖地瞥见办公桌底下放了几个礼品袋，最外面那个冒出印着银色圆片的灿金方形盒顶，心下了然。
“走吧，小朔。”俞彦秋走到他旁边，一手轻轻揽着他的背。
俞朔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出校门。到了学校附近的停车场，一辆银色宾利停在那里。俞彦秋示意他坐到副驾驶位，俞朔却自己开门坐到了后座。
一路上，父子之间的空气沉默着。俞朔不问去哪里，只看着窗外发呆。俞彦秋倒也没有刻意找话题，车上放着舒伯特的钢琴曲。
俞彦秋带他到一家酒店餐厅，叫椿堂，建筑仿照江南园林，叠石理水，古色古香。
进了包厢，一个女人正坐里头喝茶抽烟。
她穿一身象牙白织锦缎斜襟旗袍，外罩羊毛坎肩，随着转头的动作，耳上水滴状的钻石在微暗里流溢出璀璨的光，皮肤保养得很好，但仍看得出年龄摆在那里。
俞彦秋说：“小朔，来问个好，这时Mrs陈，是爸爸的贵人。”
俞朔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
陈女士吐出一口白烟，在袅袅的烟雾后颔首，平淡道：“不像你说的，长得跟你还是有点像的。”
俞彦秋上前替她斟了杯茶，口中说着：“小时候是一点也不像，现在长开了些。”
她啜了一口茶水，面有倦容，俞彦秋便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
她点头道：“你们就在这里说说话吧，我约了spa。”
语罢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让俞彦秋虚搀着离开了。
镂花的窗格外开了一树的白玉兰，香雪般影影绰绰盛在遒枝上，映入室内，宛如戏台上一道诗情画意的守旧。俞朔立着，不知道俞彦秋这是唱的哪一出。
很快俞彦秋走回房间来，将风衣挂进衣橱，拉开椅子道：“坐吧，小朔。”
他们相对坐着，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很快被端了上来。在俞朔直勾勾的注视下，俞彦秋神色自若地替二人布置碗筷，又替他盛汤。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俞朔直截了当地问。
“你和你妈妈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
“你长大了，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俞彦秋温和地笑道，“小朔，我知道你怪我这么多年都没来看你，但我也有我的苦衷。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我的工作很难顺利。现在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事业，可以为你们做一些补偿了。”
“你打算怎么补偿？”俞朔看着他问。
他的眼睛长得和苏瑶很像，但眼尾更尖挑，俯视别人时是楚楚下垂的杏眼，抬眼反而显出几分冷森森的韵致。
俞彦秋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鲍鱼，堆在他一口没动的菜碟里，慢慢地道：“我可以带你去新加坡，让你上最好的私立学校。听老师说，你画画得过奖，是想走这条路吗？阿瑶不会同意的。但是我可以供你上艺大，也可以送你拜师。”
俞朔不自觉地将脊背挺得笔直：“不用了，我就待在国内。”
“你还小，要想清楚来……”
“我不去。”
俞彦秋轻缓地笑了一下：“看不出来阿瑶居然是个好妈妈。”
俞朔胸口憋着一股气，此时突然被点燃，恨不得喷出一口火来把眼前这个男人烧成白骨。
——和苏瑶有什么关系？他哪儿也不会去，因为裴旸在这里。
“先吃饭吧，菜都凉了。这里的厨师和食材都是最顶尖的，你讨厌我也别跟美食怄气。”俞彦秋说。
俞朔只好像完成任务一般，往嘴里塞食物，咀嚼，吞咽，完全的食不知味。俞彦秋见他这样，也不再说什么。
直到吃得差不多了，俞彦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桌上陈女士留的红包里一齐递给他。
“密码是你的生日，年份加日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