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9章 | Episode 9

  【桃之夭夭。】

  放学后俞朔一般还会在学校待上一两个小时,去美术社画画。四五月有个祝融杯全国绘画赛,小学时他已经参加过两次,一次铜奖一次金奖,作品至今被裱在母校走廊。

  尼龙刷蘸着丙烯颜料在画纸上平扫,发出沙沙声。俞朔喜欢铺色的过程,一道道底色唰然上纸,宛如帷幕初开,好戏登场。

  “很好。”指导老师瞿兰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欣慰地捏了下他的肩,“不愧是我们美术社之光。”

  “老师,你偏心!”俞朔旁边的位置坐着一个不好好穿校服的男生,外套敞开,露出的T恤上印着大大的始祖鸟logo。

  “彭琰,你勤快一点,脚踏实地,我也偏心你。”瞿兰已接近退休的年龄,对学生除了耐心教导,还富有一种长辈的慈爱,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朔儿,老师都这么说了,你来给我改一下线条呗。”彭琰拉着俞朔的手左右摇晃,“来嘛~来嘛~”

  “知道了,你再这样,小心我午饭吐你身上。”俞朔笑了。

  “朔儿,你最好了!”彭琰声音响朗,半点不害臊。

  他初二上学期才加入美术社,是俞朔在这个学校交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

  俞朔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彭琰喜欢缠着他。

  刚入社那天,彭琰走到他身后,大声说:“俞朔,我都不知道你会画画,还画得这么好!”

  俞朔诧异地回头:“你是谁?”

  彭琰一怔:“你不认识我?”

  俞朔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努力在记忆中检索,然而一无所获,眼神越发茫然。

  “SHOCK!”他夸张地捂着心口,倒退了一步,“我就在你隔壁班啊,是6班的班草啊!我都认识你欸!你怎么可能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俞朔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冲他颔首:“对不起。”

  彭琰发出明快的笑声:“好吧,那我们现在认识一下好了。我叫彭琰,是10班班草,活泼帅气,成绩优异,从今天开始加入美术社,以后好好相处吧。”

  自那天起,彭琰自说自话地成为了俞朔的朋友。在走廊大老远看到他,就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过来,让俞朔十分堂皇。问他有什么事,彭琰挠着头说:“没事呀,看到了打个招呼而已嘛。”

  刚开始俞朔以为是因为彭琰也没朋友,才逮着他不放。但很快他发现彭琰不仅有朋友,而且交友广泛,可谓人见人爱,连他的同桌都能和彭琰说上几句话。

  于是他又猜,彭琰是觉得他独来独往很可怜,出于同情靠近他,心态跟逗弄路边的野猫差不多。

  把这个猜想告诉彭琰后,彭琰目瞪口呆,手里拿的面包都掉了:“朔儿,你觉得自己是小野猫吼?”

  这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么不对味儿呢?俞朔郁闷了,决定不再深究别人的想法,随他高兴便是了。

  彭琰加入美术社前自学过素描,但基础薄弱,问题点挺多。俞朔帮他纠正了画上的明暗关系,将描边修改得更加干净,又继续自己的画。

  今天裴旸又在和叶蓁蓁约会,给俞朔发消息,叫他把发下来的模拟卷放在自己书桌上,他回家检查。

  从确定麓川这个目标开始,裴旸会不定期地帮俞朔梳理重难点和做过的题目,以学校出的模拟卷为重中之重。

  裴旸说,只要刷的题够多,形成的机械记忆足以让黑猩猩考上高中。

  俞朔怀疑他在偷偷内涵自己,但还是听话地刷题,订正,整理错题,成绩果然有所提升。

  回家路上,他和彭琰在路边摊吃了碗面,爬楼梯时,想到苏瑶大概还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计算着冰箱里还剩多少食材能快速做出一顿饭。

  不想打开家门,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餐桌布置了一条浅蓝色桌旗,摆着可口的菜肴。

  苏瑶脸上淡妆未褪,头发染成了粉橘色,显然是出过门。她坐在餐桌边温温柔柔道:“回来啦,小朔,洗洗手来吃饭吧。”

  苏瑶的突然转变并不稀奇,说明她的失恋周期已经结束,暂时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中。

  俞朔注意到,这次她沉湎心碎的时间较以前似乎大大缩水了。但她不狂看电视、半夜痛哭、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对他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俞朔吃饭,洗碗,回房间涂了张小画,写完作业,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他没等裴旸,自己去了学校。

  早上轮到初二年段做课间操,彭琰仗着脸皮厚,直接跑到俞朔的班级队列里,插队排在他后面,跟他咬耳朵。他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有说不完的垃圾话。

  “朔儿,你知道吗,我昨天看到一个视频,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就是说啊,有个男的,哎哟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彭琰贴着他的后脑勺,用谁都能听见的气音描述网上刷到的搞笑视频,情节人物一个没登场,自己已经乐不可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俞朔目视前方,被他整得简直没脾气。

  大概是彭琰快乐得过于张扬,在相对静止的队列里独自花枝乱颤,很快就引起了段长的注意。

  他们的段长是新上任的年轻女老师,教数学,资历不深,却有着铁腕手段。新官上任三把火,最近正是她严抓纪律的关头。

  她走到彭琰斜后侧时驻足了片刻,彭琰无知无觉,还在跟俞朔分享自己在家半夜起来尝试煮泡面,不慎把锅给烧穿了,这类没人感兴趣的轶事。

  段长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拍了拍彭琰的背,轻声道:“在说什么啊,这么乐呵,也讲给我听听呗?”

  彭琰迟钝地回头,嘴里还说着:“哦,是这样……啊!”

  他看到段长的脸,活见鬼似的发出一声悲鸣,把周围的学生都给逗乐了。

  段长一抬下巴,说:“你,还有你,出列。到升旗台底下罚站去。”她把俞朔也一块儿点了。

  受到池鱼之殃的俞朔想解释,但触上段长严厉的目光,又看看可怜兮兮的彭琰,他闭上了嘴,沐浴着同学们的注目礼,跟彭琰站在升旗台右下角阴影里罚站。

  “对不起,朔儿……”彭琰愧疚地说。

  站在这个位置,就跟临刑的犯人一样,要受无数同学打量,脸皮再厚也得羞上一羞。

  反倒是俞朔异常平静,乌泱泱的同学在他眼里和稻草人没什么分别,只说:“没事,这里不晒。”

  彭琰蔫了吧唧,嘀咕道:“没想到啊,你看起来白白净净挺内向,脸皮比我还耐造。”

  俞朔终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这都是谁的错?”

  彭琰看他生气时整个人都鲜活了几分,噗嗤一乐,又开心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俞朔叹了口气,发现前面距离最近的带队女生正盯着他们看。他看了回去,女生脸色微红,冲他笑了笑,有些羞赧地转向升旗台。

  校主任例行公事地念完心灵鸡汤,广播体操的音乐开始响起。穿着校服的学生仿佛地里的庄稼,虽有高矮良莠之分,但此刻都被阳光照耀着,抬起手臂,踢踢腿,蹦跳两下,所有人都笼罩在庞大的一致性中,伴随着每节四个八拍的节奏而动。

  俞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种从小就存在的,落队的心情,幽幽漫上心头。

  倏地,一道清越的口哨声如鸣镝,划破了听觉稳固的整体。

  俞朔下意识循声望去,右翼楼二层阑干倚着个俊俏少年,一条手臂垂下来,隔空冲他打了个响指。不是裴旸又是谁?

  裴旸笑着看他,用口型问:“怎么回事?罚站?”

  俞朔看不清楚也能猜到他的意思,但沟通不便,只悄悄摆了摆手。

  裴旸还要说什么,段长气势汹汹走了过来,遥遥指他,睁目努嘴以示警告。

  裴旸向来不怕老师,不慌不忙地抬手到眉边,做了个不规范的敬礼动作,又朝俞朔挥手,抱起一叠练习册,溜溜达达地潇洒离去。

  和他一起下楼来搬练习册的同学好奇地问:“谁啊那是?”

  裴旸说:“我弟,可爱吧?”

  同学问:“你不是独生子吗?”

  裴旸嘴角一翘,不搭茬了,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突然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哈哈,没想到他也会被罚站。”

  同学不满:“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他们攀上楼梯,忽然裴旸口袋里手机震动。他把练习册单手托着,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叶蓁蓁。

  裴旸笑意稍敛,把手机又放回口袋,不动声色地回班上将练习册放在讲台桌,嘱咐各组长分发下去,又跟同学嘴炮几句,才独自绕到逃生梯,回拨未接来电。

  “蓁蓁,没上课?”他问。

  “裴旸,你生气了吗?”听筒里,叶蓁蓁的声音带着少许哭腔。

  “没有,只是在学校里,刚才不方便接电话。”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小名?”

  裴旸停顿几秒,才温声说:“夭夭。”

  昨天,叶蓁蓁因为他发现企鹅好友列表里有许多女同学,大闹一场,逼着他一个个删除好友。

  裴旸拒绝了,和她争论几句无果便不再说话,坐在餐厅包间里沉默地听她数落。

  等她骂到口渴停下喝水,裴旸站起身道:“明天还要上学,我先回去了。”说完没多看她一眼,结了帐,真的径直回家了。

  叶蓁蓁吸了吸鼻子。她知道自己理亏,裴旸把锁屏密码告诉她,也由着她登录他的账号,设置了情侣空间、情侣头像,不时发动态秀恩爱宣誓主权。因为忘记分组,有一回让裴旸的老师看到了,害他被叫去办公室挨批写检讨——尽管如此,她仍不能满足。

  无理取闹是美少女的特权,不是吗?一遍遍试探裴旸的底线,正是她喜欢他的证明啊!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只要不吵架,她总是爱娇的,说话不自觉地像冰激凌被太阳晒到融化,流成甜腻腻的糖水。

  她不谈昨天的争吵,耍赖地说:“你害我没睡好,今天眼睛都肿了,你要赔我!明天来我家好不好?”

  裴旸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电话挂断,他没有立马折返回班,而是把上半身探出栏杆。

  四月将至,天空透亮,犹带料峭的春风一蓬一蓬兜面而来,风里有香樟和泡桐花的辛凉的香气,抚平青春期特有的燥闷。

  裴旸俯瞰学校,课间操已经结束,人流如蚁涌动。

  他下意识地找俞朔的身影,旋即觉得好笑:俞朔的教室就在操场正前方那栋楼,回班路径无论如何不会途经他的视线范围。

  楼下紫叶李如云似霰,粉陶陶,醺醺然。桃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遇到叶蓁蓁是在年初。

  小学期间裴旸一直在少年宫上奥数课,钢琴课考过八级后半途而废,假期报跆拳道班,学得断断续续,倒是拿到了红黑带。

  寒假时,他被相熟的奥数老师叫过去帮忙,给报名的学生组织登记,说是很多值班职工得了流感,一时人手不足。

  这位老师曾经是高中的特聘教师,退休了闲不住,又到少年宫给小孩上课,对裴旸一直照拂有加,因他资质异禀人却懒散,格外地费了心督促提点,说是恩师也不为过。裴旸自然得去。

  一见面老师就问他的学业,又送了他几本教辅。布置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不过在轮换时间顶一下班,一两个小时就能走人,说是帮忙,也有找爱徒来寒暄的意思。

  裴旸戴口罩坐在大堂的长桌后,胸前挂着临时工作牌,帮忙确认名单和发资料。

  一个女孩俯身在花名册上打了勾,却不走,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裴旸抬头看去,艳若桃李的一张脸,猫儿似的圆眼,那么倨傲地昂着脖子,看似嚣张实则紧张地盯着他。

  裴旸无所谓地把名字告诉她,礼貌地请她拿了资料就走,别耽误等在后面的小孩和家长。

  叶蓁蓁站到旁边,还是不走,就光盯着他。

  一直站到交接的老师来了,他起身离开,她才一个箭步上来,截住他的去路,几乎莽撞地说:“裴旸,我叫叶蓁蓁,你记住了吗?”

  他们开始交往时已经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他知道叶蓁蓁在等。她勇敢地走了九十九步,小女生的自尊心要她把最后的一步留给他来完成。

  于是那天他去花店,用竞赛获得的奖金买了一束修剪过的桃枝,扛着满枝灿烂的桃花去找她。

  春寒料峭,叶蓁蓁心急地穿了一条白裙子,外搭毛绒绒的厚开衫,抱着桃花,脸被冻得通红,惊喜地说:“你知道吗,我的小名就叫夭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或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怦然心动。

  叶蓁蓁很漂亮,家境也优越,据说家里做房地产生意,是真正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主。

  裴旸知道和女孩子交往,煲电话粥是日课,嘘寒问暖是必修,周末约会是义务,小礼物小惊喜更是必需品,却不知道恋爱关系会密不透风地侵袭和占领生活的每一个空隙。

  最让他头疼的是有次他把俞朔介绍给叶蓁蓁认识,三人一起出门吃了个饭。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从头到尾相安无事,叶蓁蓁却很不喜欢俞朔,原因不得而知。问她,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约会她开玩笑地问了裴旸一个经典问题:“我和你弟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裴旸问:“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你先把假话说给我听听。”

  “那我先救你。”

  不过是玩笑话,叶蓁蓁听了却真的动气了,甚至哭了。

  和她认识有一段时间,裴旸早已放弃探究她的脑回路。多思无益,反正都是要哄,而他说情话向来脸不红心不跳。

  “怎么一个玩笑把公主给惹哭了?看来我是个千古罪人了。”他一面拿起叶蓁蓁的手往自己身上打,一面低声说,“讨厌鬼,讨厌鬼,居然让夭夭公主掉小珍珠!”

  “你哄小孩呢!”叶蓁蓁恨恨地抽回手,瞪他,笑意却抑制不住地从怒容底下浮现出来。

  “哦?你不是小孩吗?那为什么要我喊你宝宝呢?”裴旸笑问。

  “哼!”叶蓁蓁两条手臂吊在他肩颈上,“你以后要对我更好,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知道了吗?”

  “遵命,夭夭公主。”

  这时候裴旸只把叶蓁蓁的小脾气和多愁善感当成是成长期内分泌失调,后来他回忆起来,倒有些佩服叶蓁蓁。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第六感,那么叶蓁蓁大抵就具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