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65章

  “小赵,我知道我的状况已经不能支撑我演一出全本的戏了,我如今也没了这个心气。”过了一会儿,杜誉低声说:“不管我将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的,万万不能一蹶不振。”

  好好唱戏,好好活着。

  赵捷被这句像极了交代遗言的话语刺激得不轻。他甩开杜誉的手,猛地站起身,在单人病房里走了几个来回,想哭却哭不得,心里宛如塞了一大团棉花,让他喘不上气似的。

  白炽灯下,杜誉的面容没有几分血色。他安然地躺在那里,仿佛不知何时就会与素白的床单被褥融为一体。

  他的眼神让赵捷无法直视。

  那一刻,赵捷忽然懂了方才话中的意思: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一阵惊恐之意从赵捷心中升腾而起。他控制不住地想:杜誉,我这辈子留了你三次,第一次是求你来参加省京剧团的纪念演出,第二次是想方设法让你留在遥城工作,前两次是人事,第三次是天命。或许,这次我当真留不住你了。

  可我无能为力啊!

  赵捷终于哭了起来。他不愿哭出声,泪水从脸颊悄悄滑落,打湿了冬衣。

  在杜誉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力攥着拳,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免于过度的失控,手心都被掐出了印子。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杜誉经常和老齐一起晒太阳,时不时笑呵呵地逗一下在小区里四处乱跑的孩子们,但练习书法才是他最常做的事情。

  回想起那时的光阴,赵捷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杜誉给他的安慰远多于他给予对方的。可当时他不知道,甚至经常觉得杜誉不够在意自身的状况,对此颇有微词。

  譬如1998年深秋的一天下午,赵捷做好了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眼见落日的余晖渐渐隐入黑夜,他叹了口气,拿上厚外套出了门。

  如他所料,杜誉依然坐在角落和老齐闲聊。

  “杜师叔,回家吧。”赵捷走上前,先和老齐点头示意,而后把衣服递给杜誉:“天凉了,一早一晚容易降温,更应该注意才行。”

  “好。”杜誉把衣服穿身上,笑得温和。

  赵捷抓住他的手,果然冰凉:“你总嫌我啰嗦,可你自己又不懂得珍重,我怎能不担心?”

  杜誉自知理亏,赶忙一边好言安抚他,一边随他往家里走。

  “我今天听老齐说,上星期他对门老林家的狗下了一窝崽。”见赵捷情绪不好,杜誉试图用家长里短的闲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赵捷盯着他,严肃的神情只维持了片刻就忍不住轻轻笑了:“难不成你也想抱一只回来养着?”

  “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肯定去找老林要一只。”杜誉摆了摆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现在不行啦,没那个精力。”

  听他这么说,赵捷心里愈发纠结。不过想着杜誉时好时坏的睡眠状况,他觉得对方说的是对的,眼下他们二人的生活状况确实不适合在家中再添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

  赵捷起身盛了两碗热汤:“既然精神不济,咱们吃完饭就早点歇下。”

  杜誉未置可否。一顿饭结束,他回到卧室拿起了毛笔。片刻过后,赵捷也走进屋,坐到他对面帮他研磨。

  杜誉抬起头,望着灯影下的人,不觉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赵捷不解:“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古人总说红袖添香、美人伴读,我现在也算享受到了。”杜誉故意逗他:“你到了这个年龄,不再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比从前沉稳了不少,更有气度底蕴,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你倒是惯会说我,年纪越大越不正经。”赵捷放下墨,佯装气恼:“白费我一片好心来照顾你。”

  杜誉依然笑着,眼神转向桌角处被打理得十分整齐的厚厚一沓宣纸:“我写的东西你都帮我整理好了?”

  赵捷“嗯”了一声:“闲着没事的时候收拾了一下。我瞧你写的大多是古文诗句,还有临摹的字帖。”他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字迹挺潇洒。”

  杜誉望着他,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赵捷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遂不再隐瞒,把藏了一年的心事和盘托出:“你以前总喜欢写一些戏曲相关的文章给报社投过去,如今却少见了,反而练字的时候居多。”

  在过去许久的光阴岁月里,周派小生艺术是杜誉唯一的念想。可如今,这份牵挂好像正在逐步淡去。

  “你是不是觉得,师祖的所作所为对你来说是一种背叛?”犹豫了一会儿,赵捷问了出来:“你已经让我很佩服了。倘若我是你,我大概会发疯。”

  啪嗒一声,杜誉的毛笔落到了地上。

  他把笔拾起来,用清水洗了一下,捏了捏笔头:“人心很复杂。自私与无私、仁慈与奸诈、善良与险恶完全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并行不悖。不论是周荣璋、陈合英还是你我,都不是完人、不是圣人。”

  “可你从前把戏看得那么重要,现在却只字不提,可见还是在乎的。你脑袋里的道理只能让你表面上麻木,但压根说服不了你的心。”赵捷攥住他的手:“师叔,我只求你一件。我在这里呢,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对我讲。别折磨你自己,好吗?”

  杜誉低垂下眼帘,一双手即便与赵捷相握,仍冷汗直冒、愈发冰凉,足见其衰弱:“到头来,还是你最知我心事。”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赵捷后来想:你既认我为知己,有你这一句话,便不枉我这么多年为你东奔西走、劳心费力。

  这份念想支持着赵捷,让他独自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时刻,以至于自2006年起,关于唱戏无论遇到多么难的困境,他从没想过后退一步。

  我今竭力,以答知音。

  杜誉的身体每况愈下,2000年下半年,他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临近春节才回了家。

  除夕夜,联欢晚会开始播放的时候,杜誉正盖着一条厚毛毯,半躺在家里的沙发上。

  “师叔啊……”赵捷走到他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杜誉放下暖手的热水杯,轻轻挑眉:“有话就说。跟我还见外?”

  赵捷牵住他的手,微微低头:“我舍不得你。”

  杜誉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人的寿命有限,生离死别不过是早与晚的区别。”

  赵捷摇了摇头,话中有了哭腔:“师叔,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不是简单的喜欢,更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他把杜誉的手拽到自己的心口:“你感觉到了吗?只要它跳动一天,就不会停止对你的爱与思念。你是我爱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我这辈子不会再把情爱给别的任何人了。”

  “你什么意思?”杜誉眯起眼打量他:“小子,你给我好好活下去。做人不能自私,为了你的父母师兄,为了周派京剧艺术,为了你死去的师父和师祖,你都不许任性。”

  “可是你就要走了。”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伴着电视里喜庆的声音,赵捷终于没能忍住,痛哭流涕:

  “你不必骗我,医生都告诉我了。你的状态很差,很可能,这就是你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为什么你这辈子这么短,而我的人生,偏偏这么长?”

  人生苦短,人生亦苦长。

  “你跟我比什么?阎王爷这是叫我来了,我是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否则我现在名气不小,又有你这位貌美如花的佳人在侧,哪能不愿意多活几年?”杜誉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三十好几的人啦,这样不像话。小赵,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初的决定。否则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见咱们的故人。”

  他揉了揉赵捷的头发以示宽慰:“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叔,就听我一句劝。闲的没事的时候多培养几个徒弟,多演两场戏,再去那些中学大学里面给孩子们办几场讲座。有的忙呢。”

  见赵捷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誉凑上前,把人搂进怀里。

  等到安抚得差不多了,杜誉才附在对方耳边低声说:“我也爱你。你放心,哪怕我这颗心脏不跳了,也爱你。”

  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却把赵捷刺激了个彻底。后者刚刚止住的泪此刻如泉涌出,再也无法克制。

  “别难过。”杜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劝慰。

  “师叔,你别担心,我不难过。”赵捷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咱俩生死都在一块儿,我高兴着呢。”

  只是口是心非,再明显不过:他怎能不悲、怎能不痛?

  二十多年过去,谈起和杜誉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林绩问他:“师父,您当时在想什么?有考虑过他过世之后的事吗?”

  赵捷摇头否认:“我看不到什么以后。即便他离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但对我的打击也实在巨大。”

  年过花甲的老人说着又要忍不住流泪:“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作者有话说: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庄子·田子方》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孟子·万章下》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诗经·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