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老齐的眼神中透露着心疼:“孩子,你明明可以走大家都想走的大道,可以无风无浪地过完这一辈子,自讨苦吃有什么好?”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自讨苦吃。”赵捷坦然笑了:“我现在很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我愿意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愿意龟缩回壳子里,不愿一天重复一天。他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他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低头:“我一直在学着理解他,我曾经以为我爱他远甚于他爱我,可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是他一直在包容我、等待我。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为我打开了许多扇了解世界的窗户,有的关于京剧,有的关于人性,还有的关于他和我自己的人生,以及感情。”
“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老齐问。
“等这半年过完,看他怎么想吧。”赵捷说:“工作和生活虽不至于泾渭分明,但毕竟是两码事。我爱他,并不意味着我要束缚他什么,也不意味着我要把我的全部身家系在他一人身上。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从前总是替我考虑,我也该尊重他的选择。”
老齐默然了一会儿:“小伙子,你跟多年前相比,确实有很多方面变得很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捷就去了火车站等着。这是自从杜誉去上海之后他头一次来接站。在他意料之中的是,杜誉很惊喜。
“年轻就是好。”时隔数年,杜誉又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怎么突然这么说?”赵捷接过他的行李,不解地问。
“你很好看,扮上之后更好看。如今你年岁渐长,比以往更添了些沉稳儒雅的气质。”杜誉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我是说真的,你的长相继承了你父母的绝大部分优点。从扮相上来说,你确实该吃这碗饭。”
“你别夸我了,万一把我夸得飘飘然了怎么办?”赵捷脸红了,垂下眼帘:“我只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小演员而已,受不起你的夸奖。”
“临东省电视台播了你的演出录像,我都看了,一期不落地看了,我知道你受得起。”杜誉坚定而认真地向他点头:“你不要怕会心生骄傲,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怕的是妄自菲薄。”
“是吗?”赵捷终于笑了,但他此刻并不太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大忙人,你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
“把子肉怎么样?”
“你做的?”杜誉偏头看着他。
“对,我特意去找我爸妈学来的。”赵捷笑道:“您赏个脸来尝尝?”
杜誉被他逗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天气晴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让赵捷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前几年时的轻松心境。吃过午饭收拾完了饭桌,望着外面的艳阳天,赵捷提议:“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啊。”杜誉已有许久没见到赵捷这般高兴的模样,这让他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两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一边闲聊一边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数年前元宵节时一同看花灯的公园。
见赵捷停下脚步兀自出神。见他如此,杜誉伸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进去吗?”
“去。”赵捷回过神来,冲他笑了。
此时正当夏末秋初,湖中依然铺满了绿荷。赵捷走到湖边的一处亭子里坐下,眺望着湖心的小岛。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可怜泪遍三更后,空余湖上一钓波。”片刻之后,他喃喃地说。
“什么?”杜誉没听清。
“没有。”赵捷转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在阳光的照耀下,他那白发有些刺目。不知是否因为工作劳碌,他的发丝之中黑发越来越少。
“你在上海待了这几个月,有没有遇到烦心事?”赵捷说:“你总对我报喜不报忧,我很担心你,怕你衣食住行不顺心,更怕你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怕你无处排遣,只会折磨自己。”
杜誉笑着摇了摇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上海是个戏窝子,他们爱听周派小生,更何况我在那边也并非人生地不熟。”
“你说得对。”赵捷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多虑。”
清风徐来,拂过杜誉舒展的眉眼与周正的面容,把他微长的头发尽数向后吹去。
赵捷看着他,忽地想起了千百年前东吴的那位大都督。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好个长身玉立、相貌堂堂、意气风发的郎君,满目尽是这人间的好光景。
赵捷感到很遗憾,他觉得假若没有过去十余年的磋磨,或许这才是杜誉本该拥有的精神面貌与现世生活。
如若不出意外,杜誉明年大概真的要调去上海了。年轻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丝毫不知道变故已然悄悄逼近,此时此刻,他只是极想留住这份美好。
他悄悄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心跳,心想:我依然很爱他、欣赏他、依赖他,以及,尊重他、理解他。如果时间能停住,该有多好。
“杜誉,”下午回家之后,赵捷纠结了许久才问出口:“明天你又要走了,有时间咱们去照相馆里拍张合照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拍照片了?”杜誉惊奇:“说起来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一张合影也没拍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拍照呢。”
“我确实对拍照不感兴趣,可是你远在上海,我总看不见你,想留个念想。”赵捷向书桌的位置偏了一下头:“我想好了,等照片洗出来我要去买个相框,就放在那儿。”
“留念想?”杜誉笑着问:“这叫什么话?说得好像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别胡说八道。”分明是赵捷自己先说得不妥,他反而心生不满:“多不吉利。”
“行,去拍,明天就去。”杜誉站起身走到镜子跟前,难得的在不需要上台的时候稍微在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今天看现在街头巷尾有很多家新开的美发店,你说我有没有必要去染一下头发?”
“没有。”赵捷立刻否定:“你本来的样子已经足够好看了,不需要做那些人为的改变。”
杜誉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坐到他身边:“小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更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你当初请求我相信你一样。”
赵捷对上他的视线,只见满目诚挚,忍不住泪流满面。
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宋同找到了赵捷,把他单独约出来吃了一顿饭。
“我瞧你这半年不工作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的。”席间宋同担忧地问:“是因为杜师叔的工作调动吗?”
“是,也不是。”赵捷闷头浅浅喝了一口酒,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酒的味道:“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多一些。”
见对方如此,宋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几个月常去省戏曲学院交流,觉得还是学校的氛围更适合我。”
赵捷没有搭话,听他继续往下说:“我比你年长一岁,马上三十了,在省京剧院演了将近十年的戏,也评上了职称。我想等再过两年就回学校教书育人,家里很支持。”
赵捷怔了一会儿:“行。师兄,你有什么想法就放心去做吧,院里有我,还有比咱们更年轻的演员。”
“干了。”宋同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赵捷眼帘低垂,把心中的失落与忧愁尽数掩盖。在即将而立之年的关口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老齐、杜誉、宋同还有自家父母这些曾经在生活和事业上给予他巨大帮助的人尽数与他不再能那么亲近。
残忍的时间带来流水一样的世事变迁,这些悉数把他推到台前,让他不得不学着成为别人的前辈和依靠、成为让人放心的顶梁柱,让他就连自己逐渐能做主这件事也做不得主。
人是时间的囚徒,人心最是挣扎,叫人不忍卒读。
没来由的,赵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是有一天人能够突破时间的束缚,那该多好。
酒杯与灯影交错间,他想起了曾经李淑茵对他说过的话:孤独是能把人吞噬的。
半醉半醒之时,赵捷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家父母说得无一错漏,也知道老齐和杜誉对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他仍固执地觉得,自己同样没错。
他突然就想开了:我这一辈子,付出过真心,得到过回报,付出过努力,留下了痕迹,乘兴又尽兴。既然如此,无论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觉得不枉在世上年轻一回。
不就是异地吗?不就是这段感情前途未卜吗?我认了,我都认了。
大不了我多努力,争取再过些年也能调到上海。倘若我实在没这个本事,等二十年多后他退休了再让他回遥城养老。
年关将至,赵捷冒着风雪回到家,接到了杜誉的电话。
“我打了三遍你才接通,又加班了?”杜誉问。
“没有。”赵捷笑着,声音低沉:“我和我师兄吃饭来着,喝了点儿酒。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下午接到通知,年底我要去一趟哈尔滨。”杜誉的语气很高兴:“你之前说喜欢《林海雪原》,如果没事的话,你要不要来找我?咱们可以抽时间出去转转。我看了这几天演出的节目单,有一出《智取飞虎山》在里面。”
“好啊。”赵捷希望自己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我有一出《柳荫记》,是临东省京剧院今年的封箱戏之一。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封箱戏怎么不唱《胭粉计》?”杜誉问:“那多热闹。”
“你大概没关注到,两个月前省京剧院唱架子花脸的陈伯伯辞职下海经商,一时凑不出个司马懿来。”赵捷想起了往事:“89年我爸他师父心脏病过世,省京剧院能挑大梁的花脸演员真是越来越少了。”
只是年轻人完全没料到,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后来他想,这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数日后的黑龙江哈尔滨,一场《辕门射戟》演完,台下的观众纷纷凑上前送花,绝大多数是给杜誉送的。
风尘仆仆的赵捷来不及休息,直接去了舞台侧面,如曾经那般静静地望着聚光灯下往来逢迎的杜誉,突然觉得半月未见,那人的脸怎么白得像一张纸。
赵捷想,或许是上了妆的缘故。
他微微低头,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盯着脚下的地板出神,心想:晚上和杜誉去吃什么好呢?不如尝一尝哈尔滨当地的锅包肉、铁锅炖、溜肉段或者地三鲜。
“杜老师!您怎么了?”倏忽之间,人群中喧闹四起。赵捷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只见杜誉紧闭双目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杜誉!你怎么样?”赵捷吓坏了,他的心跳从没有这么快过。他环顾四周,大喊:“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明月湖·下卷·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来提醒:没有完结嗷!后面还有尾声和番外~
湖还是原来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改编自博尔赫斯的诗句
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注释:京剧剧目《胭粉计》中的主角之一司马懿为架子花脸(角色唱工少,做工多,偏重武工摔打,讲究亮相架子),按照设定,赵毅宗裘派,属于铜锤花脸(偏重唱功)
卑微作者内心os:量子力学,五维空间,yyds(怎么突然跑偏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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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宗保·万丈高崖坠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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