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望向赵毅,只见那人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有些僵持了太久的东西已然开始松动。
赵捷觉得鼻子有点酸。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无比认真地回应道:“妈,我特别感谢您和我爸,真的。可是您说我痴也好,说我傻也罢,我这辈子在感情上绝对不可能再接受别的任何人了。我只有他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和杜誉好一辈子,他答应了。现在他的一辈子过完了,可我的还没有。我不能因为他比我早走了这许多年,就对我自己食言。”
随着他话音落下,“砰”的一声响起,赵毅又当着他的面摔了一个茶杯以泄气愤:“他这个作孽的早早死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吗?”
“爸,我不会的。”赵捷低着头认真说:“我爱他,我不会再找别人,但我不会随他去了。”
“你啊,真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强东西。”李淑茵哽咽着说:“不知道随了谁。”
赵捷闭上眼,竭力忍住泪水,满心却只有一句: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说不出,想不得,又忘不掉。
末了,赵捷睁开一双眼睛望向窗外,喃喃道:“我会好好活着。”
早在1986年的年初,赵捷就是这样下定了决心。
年轻人在心中对自己起誓:只要他对我能有一丝一毫的真心,我这份心意这辈子就绝对不会再给旁的任何人。
这次是杜誉错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台上,脸上瞧不出表情。
演出结束后,杜誉说:“你去找你父母吧,我先走了。”
赵捷一反常态地没有应允也没有反驳,而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杜誉叹了口气,起身离开。然而出了剧场大门没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等等!”赵捷喊道。
杜誉回过头,只见对方向自己跑来,神情严肃,一副凛然的样子。
事实上这对赵捷来说的确不容易,说是用尽了二十余年积攒的勇气也不为过。
“你也是喜欢我的吧?”赵捷没有多废话,走近之后轻声问。
“何以见得?”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处静寂无人的地方,双手按住他的肩,用力吻了过去。
杜誉很配合他,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
待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赵捷才松开对方。他靠墙站着,缓了一会儿之后笑出了声。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推开呢?明明再容易不过。”赵捷问。
杜誉没理他,伸手理了一下自己被他弄皱的外衣,洋洋洒洒地走出了巷子。
“喂!”赵捷急了,站在后面喊他:“你给我个准话!”
杜誉并没有回头,而是冲他打了个响指。
赵捷一路小跑追上他:“你要去哪?”
“回家。”杜誉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赵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你不回家么?”杜誉放慢了脚步:“你父母会担心的。”
“他们瞧不见我,知道我肯定是去找你了。”赵捷对此胸有成竹:“否则你以为小年那天我为什么要给你送吃的?”
杜誉看着他的神色愈发复杂。
“你别误会,我从没告诉过他们我喜欢你,他们以为我只是像小时候一样特别崇拜你而已。”赵捷赶忙解释:“我妈还觉得你对我非常照顾呢。”
“我当然知道。否则嫂子怎么会让你给我送菜?亲自来我家门口骂死我还差不多。”杜誉一边笑一边往前走,默许了赵捷跟着他。
“你骗我。”到家关上屋门,杜誉打开灯,却听见站在门边的赵捷低声说:“你对我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无情。”
杜誉低头倒水,并不答话。热水的蒸气从杯子里飘到空中,让这冷清的屋子仿佛热闹了些许。
见对方如此反应,赵捷就明白了。
一年多的相处下来,赵捷了解他,知道倘若杜誉完全没这个心思,必然会立刻反驳。不作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可你到底为什么一直拒绝我?”赵捷眼巴巴地看着他:“求你给我一句实话。”
杜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是我愚钝。我排除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原因,可我还是找不到答案。”赵捷走到他面前:“求你了。”
赵捷没想到的是,这话竟然当真触动了杜誉的心。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杜誉突然发狠似的瞪着他,平素被人为冰封的心思悉数涌动而出。他伸手指着赵捷心脏的位置,迟疑了许久,最终却只说出一句:“你知不知道,付出是比得到更难做的一件事?”
赵捷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摇头。
杜誉的失态只有一瞬。他迅速平静下来,恢复了平素的体面,自嘲地笑了:“请你先告诉我,我该如何像你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呢?”
赵捷愣住了。他思来想去,万万没想到这竟是症结所在,实在超出了他当时的认知范围。
“你不该喜欢我。”杜誉冷冷地说。
“这种事难道也有该不该吗?”即便尚未完全理解,赵捷也立刻否认:“感情不是算计。”
杜誉披着厚外套站在一旁,棉服遮住了他平整的身板,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削似的。
“老齐知道这事?”他问。
“是他自己看出来的,给我好一阵为难。”赵捷说:“那会儿他说我年龄小,连什么是爱都想不清楚。当时我没法反驳他,但是我现在觉得,只要对你好,我就高兴,至于旁的,我都无所谓。”
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赵捷都感叹于自己当时作为年轻人的赤子之心。许多话过于纯粹,一颗赤子之心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外。若是等到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他断然没有这样的真诚和胆量。
由此他才明白,年龄的缘故,他和杜誉之间是有时间差的。杜誉曾走过他所在的年纪,可他却无法对杜誉当时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
彼时不止是杜誉在折磨他,也是他在折磨杜誉。
“或者你能不能先试一试?”赵捷试探地问:“你没有必要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就像我曾经说的那样,给我一点点机会就好。”
“你别这样。”杜誉苦笑着。
“好吧。”赵捷叹了口气,想起了他曾经问过老齐的问题。此时此刻,顾不上是否冒昧,他决定亲口问一问杜誉:“你以前交过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
然而他却得到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然,”杜誉眉头微动,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我都这个年纪了。”
赵捷一愣:这和老齐的答案不一样。他心里酸溜溜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可是老齐怎么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
赵捷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没有,就是……”他的舌头宛如打了结,满心的话堵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难过,来源于他终于知道原来杜誉并非没有爱过人,只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罢了。
或许杜誉也有过像他如今一样赤诚青涩的年月,只是那不属于他。
那凭什么属于他?
“老齐不知道。”杜誉笑道:“以前我师父管的严,我只能偷偷和人家谈恋爱。”
赵捷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好久之前的事了。”杜誉眯起眼回忆。
见他这般模样,赵捷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解释,心中反而愈发不是滋味:“那位姑娘可真宝贝,就连老齐都不知道。”
“这你也要吃醋?”杜誉的神情轻松了许多,故意逗对方。
然而昏了头的赵捷却一时无法从中辨别出杜誉自然而然流露在外的情感,他沉浸在自己的醋意里:“你方才说你做不到相信我,可你当时怎么就能相信人家?”
杜誉无奈:“你这不是废话吗?那会儿我师父还活着呢,我比你现在还要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吧。”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泼在赵捷头上,让他陡然清醒过来:“对不起。”
“没事。”杜誉显得分外宽宏大量。
也是到了后来赵捷才知道,其实杜誉那会儿给了他极大的包容心。
对于自己刚才的行为,赵捷觉得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之后呢?没有了?”
杜誉以为他喉咙干,端了一杯温水给他:“没有了。自从我师父没了,我心里日思夜想的就只有一件事。”
赵捷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什么?”
“让陈合英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屋里陷入了沉寂。
“对了,你如果要走,记得把这个带上。”杜誉放下杯子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布包出来:“我之前说过要补给你礼物,总是忘。”
赵捷并没有看那里面装的东西,甚至连包都没有接过来。他的眼神一直没有从杜誉身上挪开过:“你干什么?”
杜誉耸了一下肩,把包放到凳子上。
“之前是我父母,现在又是我已故的师父。你还有多少赶我走的筹码?不妨一并用出来。”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些都是你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杜誉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他凑到赵捷耳边问:“你想听吗?”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侧,让年轻人心中悸动不已。
赵捷知道,自己想了解他,实在是太想了。
杜誉如今站在他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有将来、亦有过往。赵捷固执而略显幼稚地认为,自己既然爱他,理应了解并理解他的全部。
赵捷觉得,只有知道了彼此过去的来路,才有共享未来的资格。
他要爱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要爱真实的杜誉,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杜誉。
他觉得这样才算得上真诚的爱意,他同样觉得他的爱并不只是为了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乾隆《御制诗二集卷二十五》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遣悲怀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