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誉对自己的穿着毫不在意,穿得往往极为简单,但他从未以邋遢的面目示人。赵捷后来听老齐说,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杜誉的上衣和裤子都打了补丁,但从没见他衣服脏过。
赵捷以前曾觉得杜誉和杜心苓并不相像,由此他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是一样的体面又傲气。
“小师叔。”亲吻的间隙,赵捷喃喃唤道。
“别叫师叔。”杜誉皱起眉,在这样亲近的时候,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没有名字吗?”
赵捷这会儿意乱情迷脑子短路,愣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杜誉。”
被唤这人笑了,缓缓松开了赵捷。
“年轻就是好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做事肆无忌惮。”赵捷还在满怀欣喜地回味方才的吻,杜誉却已经开始打量他:“你就知道你喜欢我、想和我在一块儿。假如我答应了你,然后呢?”
“然后?”赵捷的脑子仍处在混沌之中:“什么然后?”
“以后怎么办?”杜誉依然轻松自得,伸手指了一下桌上的袋子:“别的暂且不说,我这边没什么牵挂,可你不一样,你要怎么面对生养你的父母?”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硬生生逼醒了前一秒还沉浸在爱情美梦中的年轻人。
赵捷想:老齐说得对,他三十好几的人了,我玩不过他。
看到赵捷的表情,杜誉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笑得愈发开怀,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行啦,回去仔细想想吧。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不能任性。”
明摆着是要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赵捷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杜誉并没有把手抽出来,尽管这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他淡淡地说:“小赵,你考虑清楚后果了没有?”
“当然。”
杜誉不信:“你怎么考虑的?说来听听。”
赵捷满脑子只有当初老齐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重复道:“受辱受挫都在后头。”
“值得吗?”杜誉问。
“什么?”赵捷一时迷茫。
“你说你想让我跟你在一块儿、给你幸福。为了这个你要受辱受挫,你当真觉得值得、觉得划算?”杜誉解释说。
说来奇怪,此时的赵捷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的青年人,但他却笃定地觉得这就是他要的关于生活的幸福。
人若是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道理他明白。
“值。但是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信,而且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机会用行动证明我说的话。倘若你怀疑我、不信我,合理合法。”
“所以?”
“我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杜誉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快回家吧。”
“你又要把我打发走。”这话赵捷从他这里听了许多遍。
“你不回家,还想怎么样?”杜誉望着他,眼里尽是戏谑的笑意。
赵捷心里赌气,无奈地站起来,准备离去。
“我听说团里过阵子准备贴一出戏?”杜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是。”赵捷在门边停下脚步,却并没有转身:“《霸王别姬》,我爸和我妈都上。”
杜誉点头道:“挺好的,这戏大伙儿都爱看,我也去瞧瞧。”
赵捷想叹气,但心里的一点小骄傲又让他不想在对方面前这般模样。他怔了片刻,推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说好了,你可要来。”
正月初八那天杜誉如约而至。彼时要上场的演员和文武场的师傅们都在后台准备,赵捷无事可做,站在小剧场门口和老齐聊天。
“我杜师叔说他今天会来。”赵捷微微皱眉:“你说他真能来吗?”
“他这人最是认真。平白无故的,他没理由对你言而无信。”面对他近乎杞人忧天的担心,老齐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开场前杜誉准时出现。
赵捷本能地想在人前喊他“小师叔”,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半个多月前杜誉曾不许他这样称呼,连带着那个意料之外的吻一同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赵捷的脸红了。
“小杜,你来啦。”老齐笑眯眯地与他寒暄。
杜誉“嗯”了一声,瞥了赵捷一眼:“在这儿站着干嘛?”
“在等你。”赵捷如实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杜誉并不想在老齐面前显得失态,于是招呼着赵捷一起走进去。
赵捷随着人群往里走,忽地就想起了去年的大年初八。那天办的是周荣璋老先生的纪念演出,他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杜誉,泪流满面。
整整一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赵捷的心情起起伏伏,少有安宁的时候。但他乐在其中,似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想什么呢?”见他一直不说话,杜誉问。
“想你。”这话一出口,赵捷瞬间觉得有些不妥,赶忙解释道:“在想你去年过年那会儿站在台上的样子,扮相好看,演得也极好。”
杜誉却没搭话,接着问:“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这话让赵捷很是欣喜,他觉得终于找到了向杜誉诉苦的机会:“不好。”
“怎么了?”杜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还能怎么?被我爸妈催着相亲结婚呗。”赵捷缓步往前走,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杜誉笑而不语。
他这般反应果然让赵捷十分恼怒:“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快到演出的时间,剧场里的灯熄了,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熠熠闪光似的:“你总是说婚姻不是为了爱情,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婚姻是什么?”
二人找了个无人的边角位置落座。杜誉思忖了一会儿:“婚姻是一种财产关系,一种维系生活的方式,是一种制度和契约。很多相爱的人并没有结婚,很多结婚的人也并不相爱,但只要走进婚姻,就会涉及私有财产分割和继承的资格。”
“好吧,你说得对。”赵捷彼时并未细想他为何会这样认为,只是心情沉重:“所以你是不是因为我不能和你有婚姻才拒绝我?”
“你有完没完?”杜誉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语气很轻松,甚至带了些许无奈的笑意。
“你就不能有一点点危机感吗?”赵捷假装很认真地吓唬对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不定哪天我顶不住父母的压力,真的为了所谓的利益去和一个压根没有感情的人结婚了呢。你千万别后悔。”
“祝你幸福。”杜誉的笑意未减分毫。
“喂!”赵捷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他站起身:“我就这么不值得吗?”
杜誉偏头看着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坐下,别挡着别人。”
赵捷又气又苦闷,虽然依言重新坐了下来,但足足几十分钟没和杜誉说话。但正是这几十分钟的时间,让他得以细细考量一二。
冷静下来后赵捷开始反省:我到底在生什么气?
气他不喜欢我吗?一开始赵捷的确是这样想,但他渐渐的发觉不对劲。
他想:倘若杜誉真的半点儿都不喜欢我,我何必这样久久地纠缠着他?他明明对我好,却又不承认自己的善良;明明在拒绝我,却又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如此,我才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走不出。
他这样拧巴,折磨的人反而是我。
赵捷越想越气。他侧身看向身边这人,对方却对他汹涌的心绪毫无知觉。
觉察到了他的眼神,杜誉凑近了说:“认真看。你父母的戏多好啊。”
望着台上的人,他感叹道:“不论是我妈还是我师父,他们当年都在反复告诫我,京剧是前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气节风骨全在里头,要把它传下去。”
“你说得对。”赵捷委屈巴巴地说:“你心里只惦记着戏,显得多么坦荡高尚、光风霁月、专心致志似的,像个一尘不染的神仙。而那些见不得人的、自私自利的心思,竟然全都是我的。”
杜誉笑得无奈。
赵捷看着他的模样,只见舞台上的光照亮了他半张脸。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年轻人想起了头一次见到杜誉的时候。那天早晨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站在巷子里忙碌着,忙了一身的烟火气。
赵捷想,杜誉这个人虽在俗世,心却好像常常在世俗之外。像什么呢?就像死过一遭、四大皆空,才常常有一副谪仙人的做派。
但赵捷知道,杜誉其实还没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他在世上还有牵挂和愿望。
年轻人气恼极了,重新向身侧望去,正对上杜誉瞧他的视线。他本能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李淑茵作为梅派青衣温婉的唱腔自台上传来,把赵捷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待他回过神来,他发现杜誉依然在看他。
赵捷心头一颤。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的晚上,赵捷仍会觉得无比动容。
那时杜誉已经不在人世数年,在赵捷去早已退休的父母家中探望的时候李淑茵曾试探地询问:“他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就没考虑过再找一个?”
“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年我想开了,人呐,还是得顺其自然。你有你的人生,你是该成为你自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不会变。”她看了一眼赵毅黑着的脸,叹了口气:
“至于你爸,我和他认真商量过了,你就算再找一个男的,我们也认了,至少你能有个过日子的伴呀。”
赵捷一愣,完全没想到李淑茵会说这样的话。
作者有话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