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的人,赵捷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很想问一句话。于是没来得及细想,口舌唇齿赶在大脑之前执行了心的命令。
“杜誉,”他问:“你讨厌我吗?”
杜誉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捷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是冲动所致,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缘由。
“我说过,你很可爱。”杜誉笑了:“我恨的人不是你。”
“可是,你恨我师父呀。”赵捷问:“我以为你会恨屋及乌,因为他而很讨厌我。”
“我恨他一个就已经很累了,何苦给自己找别的仇人?”杜誉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容看起来很礼貌:“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一码归一码。”
彼时的赵捷尚不明白杜誉这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究竟藏了什么,只是随着对方几句简短的回答,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全然信以为真。
可他依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不讨厌就好。”他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你说什么?”杜誉没听清。
好在这时又有人几个人进来了。看到赵捷和杜誉,他们纷纷打趣:“您二位来得真早。”
杜誉面上带笑,走上前热情地寒暄。
这年春天,省京剧团启动了一项新的活动:在有条件的周末下午拿出两个小时来做一些不需要太多排练的简单演出,以供戏迷放松消遣,还能让演员们有更多登台历练与提升的机会。
年轻的赵捷没想到的是,这个活动竟然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他退休后也没有被取缔。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最近的一周要办京剧联唱,杜誉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依然是唱一段《辕门射戟》。
“咱们这回要办的活动很不错,拉弦弹琴的师父们也有专门的表演。”周五晚上临时加班排练,暂时没有任务的宋同和赵捷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望着台上聚精会神拉京胡的蒋正清,宋同压低了声音调侃道:“从前少见老蒋坐到台中间呢。”
“是。”赵捷说:“我看过节目单,好像还有张阿姨的琵琶独奏和许姨的月琴。”
“对,再过两个就是。”
“杜师叔呢?”赵捷四处张望:“他的节目也快到了吧?”
“急什么?至少还有半个小时。”宋同拽住他:“你来听听老蒋的胡琴。从前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京剧演员的唱腔得和弦子相辅相成才行,不能总指望人家托着你。”
“你是准备学么?”赵捷终于分出了一半的心思给他。
“我已经在学了。”宋同说:“听说省戏曲学院办了个周末的京胡培训,过阵子开课,我打算陪你嫂子过去瞧几眼。你要是想来,我帮你也报个名。”
“好啊。”赵捷颇为随和地应下:“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们坐在观众席的一角静静地看,然而好不容易等到最后,却一直没见杜誉的身影。
“就这么结束了?”赵捷开始着急:“杜师叔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宋同指了一下不远处:“程团长还在那边,要不你去问问?”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赵捷这个实诚孩子当真走了过去。
程云礼作为一名舞台经验极为丰富的谭派老生演员,正在给几个年轻人说戏。
见赵捷满面愁容地走来,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故,于是赶忙放下手头上的活,示意旁人先等等。
“怎么了?”程云礼关切地问。
“杜师叔的节目被取消了吗?”赵捷说。
“就为这事?”程云礼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没有啊,你听谁胡说八道?”
“那他怎么没来呢?”
“他今天有事,昨天就请了假,周末直接过来。”程云礼摆了摆手:“不懂事的孩子,我忙着呢,你要是有问题,自己找他去。”
“赵捷!”刚卸完妆的李淑茵站在不远处喊他:“走了!”
“妈,您和我爸先回去吧。”赵捷很想自己静一静。
面对赵捷几乎称得上反常的行径,李淑茵撇了撇嘴,但看见宋同也在这里,好像还在等着和程团长交流,便也没多想。
重新坐回观众席,他轻轻闭上眼,试图为自己开解一番心里这莫名而来的失落。
回想着那人的面貌,赵捷觉得,每每看见杜誉,他似乎总是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拨动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与渴求。
对方的俊眼修眉、布衣白发,无一让他移得开视线。
赵捷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天没休息好,以至于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果然,离开时走到门口,老齐瞪了一眼险些摔倒的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我看你好几天了,掉魂了呀?”
“是嘛?”赵捷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老齐,你别管他,他从去年开始就这样。”宋同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揽住赵捷的肩膀。
“谁说的?”赵捷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装什么糊涂?你忘记之前那出《状元媒》了?”宋同笑个不停:“好啦,你嫂子喊我呢,你们聊,我先行一步。”
他冲不远处笑意盈盈的青年女子招了招手,而后快步跑了过去。
“他说的那出戏,我有印象。”没等赵捷做出反应,老齐忽然说:“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吧?你扮八贤王。”
赵捷故作惊讶:“没想到啊,你年纪不小了,记性却很好。”
老齐瞥了他一眼,对他质疑自己记忆力的行为表示不满:“保不齐比你这丢了魂的年轻人还要好一些。”
赵捷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老齐愈发装模作样地逗他:“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好多人都在夸你。”
“真的?”赵捷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我干嘛要骗你?”老齐回忆道:“你当时怎么突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开了窍呢?”
“什么叫突然?”赵捷分外不满:“我一直很努力的。”
“你以前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如果能把唱腔精雕细琢一下,或许往后能走出自己的风格,就像你师父。但那次却不一样了。”老齐笑了:“从那之后,你越来越像杜誉。”
赵捷一下子怔住了,心想:是,他说得对。
“好端端的年轻人,心思却这么重。”见他久久不语,老齐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一条缝,喃喃自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你说,”赵捷偏头问:“杜师叔今天能有什么事?”
对他这个问题,老齐颇为诧异:“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杜心苓的生辰。”
“原来是这样。”赵捷拍了拍脑袋,懊恼于自己的迟钝:明明前阵子才听李淑茵说过,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从老齐手里抢来今天的报纸,看了一眼日期:
1985年5月17日。
“又发的什么疯?”老齐哭笑不得。
周末吃过午饭,赵捷跟着李淑茵和赵毅一道去了剧团楼下的小型演出厅。一路上他格外沉默,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进排练室,才忽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满满起来。
“嘿。”他走到杜誉身边,可谓欢天喜地。
“你怎么来了?”对于他的出现,杜誉有一点诧异。
“我爸妈都要来,我自己在家里闲着没事。”赵捷找了一把木质的椅子坐下:“更何况,我想听你唱。”
杜誉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身板看起来清瘦而平整。在演出之前,他终于还是找时间去修剪了头发。
事实证明,但凡杜誉肯稍微整理一下自己,他就会看起来非常令人赏心悦目,至少对赵捷来说是这样。只是在大部分时候,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你听得还少吗?”杜誉走到化妆镜前,一边检查自己的外貌对于上舞台来说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一边调侃:“你给我的那些磁带我还留着呢。”
果然,他只有在需要唱戏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外表。
“不少,当然不少。”赵捷笑道:“但是多多益善。”
2022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赵捷住在二楼。此时天气不错,他开了窗户,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有孩童的喧闹,也有大人们天南地北的攀谈,这让他笑得真挚而安稳。
一同坐在沙发上的林绩可就没这么轻松了,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赵捷的话说到这里,他早已感觉出了不对劲。
“师父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询问:“那个……”
“你想问什么?”赵捷望向他,眼里尽是澄澈与坦荡。
“算了,我先不问了。”林绩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去买些吃的吧。”
赵捷点了点头。
随着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屋里复归静寂。赵捷独自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早已凉透了的清茶。
他当然知道林绩想问什么。他敢向对方说这些,便是早已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哪怕在此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不一会儿年轻人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好几个袋子。看得出来他走得很急,纵使平素唱一大段戏也听不出换气的声音,此刻他却略微气喘吁吁。
“师父,这是您最爱吃的包子。”林绩把袋子放到茶几上。
“难为你记得。”与对方的局促全然不同,赵捷笑得轻松无比。
林绩洗了手回到客厅,却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赵捷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您和杜师叔祖其实是那样的关系?”
赵捷盯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林绩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作者有话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佚名《生年不满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