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疑惑一齐涌进赵捷的脑海,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问出一句:“为什么?”
李淑茵并没有理会他这句不知所指的问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后来我才知道,她那衰败的脸色都被脂粉和口红遮了去,再加上经常染发,又生性要强,大伙儿压根瞧不出端倪。直到62年暮春她生日的那天,她突然申请了提前退休,我们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差到不像话了。”
“怎么会?”赵捷觉得不可思议:“她才五十多,照理说即便再唱十年、十五年也不过分吧。”
“杜心苓退休之后我听剧团里的老人们说,她生孩子那年四十多岁,年龄偏大,年轻时又四处辗转、生活辛苦,怀孕的时候就冒出来了许多被压制的陈年病症,再加上差点儿难产,落下了病根,算是从手术台上捡回来一条命。”
说起这些,李淑茵叹了口气:“那会儿我怀着你,已经快生了,被这些话吓了一跳,生怕我自己也会出什么事。好在我年轻,运气也不错,生你的时候还算顺利。”
她颇为感慨地拢了拢自己耳边的碎发:“儿子,你得知道,做女人的都很不容易。等你以后有了媳妇,务必好好待人家才行。你要是敢欺负人家,我第一个不愿意。”
“妈,你多虑了。我哪里像个会欺负别人的人呀?”赵捷认真地说。
李淑茵自然了解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满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像。”
“后来呢?”赵捷问:“她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62年的夏天,你还没出满月。”说到这里,李淑茵的情绪有些激动:“我非常想去她的葬礼,可我还在坐月子,不好出门,最后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去了。”
她颇为感慨地拍了拍赵捷的肩膀:“那天你爸回来之后跟我说,不管旁人生了几个孩子,我们以后都不生了,有你一个就很好。”
“是因为杜心苓老师的事吗?”
李淑茵点了点头,拿出语重心长的口吻:“等你以后结了婚,如果媳妇想要个孩子,你们尽量趁着年轻一点的时候生。要是等到年龄大了,指不定会遇上什么风险呢,对大人孩子都不利。”
这是赵捷第一次听李淑茵说起这些旧事。他默然着,心里五味杂陈。
对杜心苓那陈年而陌生的伤感混杂在只得窥见一角的困惑里,与他对杜誉那复杂而微妙的感情一起铺天盖地袭来,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杜心苓这个人啊,性子倔强又要强,排练的时候最是一丝不苟。对她来说,如果有戏要上,不眠不休是常事。”李淑茵接着说:“有一次我去看她的响排,看到一半,发现角落里站了个怯生生的小男孩,一双眼睛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是杜誉。”赵捷心头一颤。
“对。”李淑茵解释道:“杜心苓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又没人,只能让刚下学的杜誉到单位来找她。大概是她太过严厉了,杜誉在她面前格外乖巧,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活动,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她排戏。等到休息时间,杜心苓就教他唱几句。”
“62年夏天,杜誉才八岁多。”赵捷喃喃地说。
“别只顾着感慨他,后来我和你爸太忙的时候也会把你带过去,你忘了?”
“你们俩说什么呢?说了这么长时间。”赵毅拿着一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当年的杜心苓老师。”李淑茵摆了摆手。
“杜老师优秀得很,我记得可清楚。”赵毅扶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咱们刚工作那几年,省京剧团里最火的戏就是她的《锁麟囊》。”
李淑茵点头以示认同。
赵毅思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杜誉那会儿是真不容易。”
“杜誉怎么了?”赵捷猛地抬起头。
“你妈没瞧见,当时在葬礼上,已经退居二线、深居简出好几年的周荣璋老爷子竟然露面了。”赵毅仔细回想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誉说,他应杜心苓的要求,要把这个孩子收为徒弟,关门弟子。”
“所以后来杜誉就跟着他生活?”赵捷想明白了一些事。
“对,直到十年后周老爷子去世,杜誉跟在他身边整整十个年头。”赵毅说:“65年杜誉第一次上台做汇报演出,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那会儿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一举一动已经有了十足十的周派小生神韵。”
“他底子好、开蒙早,为人机灵又刻苦,学东西特别快。大伙儿都说,周老爷子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简直就是个‘小周荣璋’。”李淑茵适时补充。
他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曾经他也是许多人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后辈。倏忽之间,如今并不算好相处的成年人和赵捷想象中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不早了,快睡觉去吧。”赵毅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明天还得上班呢。”
李淑茵和赵毅对他说,当年的杜心苓优秀而勤奋,在赵捷看来,杜誉也是。
那人自从回到剧团,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因为离开数年而产生的不适应,立刻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渐渐的,他变得像李淑茵口中的杜心苓一样,若是想找他,只要在休息时间去排练室,他一定在那里。
这天中午,赵捷和往常一样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站起身想要回去。
“你这阵子是打了鸡血吗?就算上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见他如此,坐在人群里宋同远远地调侃他。
闻言,赵捷转过身。
由于魂早就飘走了,他的大脑一时间如同不再运转,想不起来在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回应才能比较得体,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走啦。”
说罢,他快步跑了出去。
果然,在这晌午时分,二楼偌大的排练室里只有杜誉一个人。
他独自窝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本笔记,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手上时不时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这人本就身量清瘦,还穿了显瘦的黑色单衣外套,以至于看起来与先前相比似是单薄了些许。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赵捷的脑海里存在了一瞬。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想起那天夜里对方抓着自己的力度,觉得杜誉大概远未到需要旁人关心身体的程度。
赵捷走上前。他以为杜誉必定极为全神贯注,肯定意识不到他的接近,本想吓唬一下那人,反而被突然抬头的杜誉吓了一跳。
“哎呀。”赵捷捂住自己的心口,作惊吓状:“你干嘛?”
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全然忘了方才想“使坏”的明明是自己。
“你吃完饭了?”杜誉盯着他。
赵捷“嗯”了一声:“你不吃饭吗?”
“我吃过了。”他瞥了一眼屋子角落窗下垃圾桶里的饭盒。
赵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由于站着的缘故,他率先注意到的却是窗外的白色花朵。省京剧团楼下的玉兰花开了,空气里似乎也沾染了些微的香气。
赵捷当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许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才发现他竟对那香气记得一清二楚。
“你平时一直穿布鞋啊?”杜誉问他。
“是。”赵捷不明所以,疑惑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挺爱穿皮鞋的。”杜誉漫不经心。
“我就图一方便。”赵捷笑了,在心底悄悄说:你不也是这样嘛。
“什么叫‘现在的年轻人’?”他回味过来:“说得好像你不年轻了一样。”
杜誉也笑了,耸了一下肩,不置可否。
“杜誉,”赵捷把人瞧了一番:“你这头发有点长了吧?”
杜誉把所有头发尽数向后拢去:“是,这阵子懒得拾掇。”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午后的微风吹了进来。
杜誉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夹克和长裤,稍长的头发随风飘荡,黑与白互相夹杂,竟让他那张看起来年轻的脸平添了几分苍凉。
赵捷怔怔地看过去,恍然间意识到,在他与杜誉相识的这不到一年的光景里,除却艺术上的崇拜与工作中不得不为之的分歧乃至冲突,他似乎勉强算是见过几次杜誉或温和或专注的模样。
大抵,是有些当年那个怯生生孩童的影子吧?
他像杜心苓,却又不像。
正如李淑茵所言,杜心苓是个时髦的女人,漂亮了一辈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要求得极为严苛,严于律己又苛以待人。
可杜誉不同。在赵捷看来,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却对此浑不在意,为数不多的一点精气神好像全部用在了唱戏这件事情上。
他认准了这件事,就再也不会回头。
他像周荣璋,但也不像。
那人惊才艳艳、年少成名,后又开宗立派,桃李满天下,想来早年间必然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而杜誉显然没有这样的运气。
如今的他严谨又认真,用“兢兢业业”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平素只要不提及陈合英,他看起来近乎是一个温厚的前辈了。
可他身上却从没少了他们的影子。
杜誉忽然回过头来说:“你看,花开得可真好。”
春天最是适合看花的季节。春光明媚,风也温柔。
赵捷走上前,轻轻点了点头:“这几棵玉兰树有年头了,从我小时候它们就在这里。”
杜誉回忆了一番:“这几棵树比我活得久。”
作者有话说:
杜·卷王·誉(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