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今早酸奶还是纯奶？”
喻君阳和江凡桐的小窝，是从喻君阳这一声高声询问开始连轴转起的。
在厕所刷牙的江凡桐听了，忽然就干呕了一声，屋里弥漫的浓郁香气，是豆子夹杂着米的香味，是他最怕的味道。喻君阳在外头又催促了几声，他才有气无力地选了酸奶。
喻君阳工作忙，他高三学习也紧张，这一年来，他们也就早上能一起吃上一餐。喻君阳是格外重视这一餐的，模仿着她孩童时在大餐桌前见到的情形，冬天的小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咕噜噜”的沸腾声，乳白的水蒸气缭绕，既热闹，又更衬得空气安静，气氛恬静。
这样去搭配营养均衡，绿色健康的一餐，是喻君阳一天中最大的享受。
但众所周知，健康一般都是牺牲口感而来的。江凡桐既享受与她共餐，又怕她的荼毒，这一餐用得心情十分复杂。
喻君阳倒是闲适，趁机会照例聊些日常，例如：
“最近成绩怎么样？”
“最近没考试，不过发的卷子都闭卷做的，能有五百一十多。”
“那也是刚踩线，补习班没换老师吧？”
“没，还是唐老师。”
“最近可有钱花？”喻君阳砸了下嘴，催促，“粥也吃了，光喝酸奶。”
江凡桐苦了脸，这寡淡的味道和粗糙的口感哪能叫做食物？不佐着酸奶根本咽不下。
江凡桐突然问道：“你定了哪天回老家了吗？”身体得不到愉悦，只能靠他的精神支柱了。
只是这话题跳得让喻君阳有些诧异，她倒是没多想，答：“订了二十八的回程票，今年多请了两天年假，所以年前这两周会更忙些。你若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知道吗？我有空会给你回拨的。”
“好。”他抠着桌面，意有所指地问：“你过年的时候怎么过啊？”
“在家过呗，走走亲朋好友。”
江凡桐着急地变换措辞：“就是，没……没有别的特殊安排吗？”
“妈妈是有说今年要热闹些。”
Yeah！江凡桐握着双拳暗自欢呼。
喻君阳见状，挑眉问：“我家过春节，你高兴什么？”
“没、没啊……”他眼神躲闪，“团圆节嘛，肯定要高高兴兴的。”
喻君阳以为他是与他父亲关系缓和了，而且还缓和不少，竟让他能期待起春节了，去年这时候明明已经日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愿分离。她一面觉得应该为他高兴的，却又稍稍有些失落，更多的是不甘。
但喻君阳还是不舍得破坏他的兴致，也陪他欢欢喜喜地细数着过节的事，殊不知这些应和在江凡桐耳朵里都变了意味。
车在往学校去的半路上，江凡桐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我最近去找周珩，他们都不在家，他们也回老家了吗？”
喻君阳想，他们应该是躲起来了。便随口应着：“我也不清楚，没跟我讲过，也有可能去旅游了。”
“啊？那岂不是要过完年再回来了？”他失望道，“我还给周珩买了礼物呢……”
这也是今年最为重要的事之一，他就想能在年前送给他。结果跑出去旅游了，难怪他这几天放学去宣黎楼下喊他都没动静。
喻君阳瞥了他一眼，被他快翘上天的嘴巴逗乐。趁着红灯，捉弄地捏了捏他快挂上壶的嘴，又揉揉他失望得全耷拉下来的头发，支招道：“没办法亲手送确实很可惜，如果想在年前送出去的话，那不妨把礼物放到宣黎家的邮件箱里，如果有想说的话，就写张贺卡？他们回家就自然能看到啦。”
江凡桐瞬间得了秘宝似的，立即转过头来，惊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能这样做，我今晚就写！君阳你太聪明了！”
她开怀巧笑，学着江凡桐的语气，“谁让我是喻君阳呢？”
喻君阳不可否认，她真的喜欢江凡桐对她无条件的依赖和信任。让她所有的目标都有了意义，任何的努力付出都值得。
车子滑停在校门口，江凡桐解开安全带正想下车，却感受到袖子轻微的拉力。他转过头去，喻君阳却躲闪了目光。她拉下车帘，面上飞上两团红云，小声地要求：“好想充充电呀……”
喻君阳这样明显的撒娇，可是百年难能一遇的，今天简直就是江凡桐的黄道吉日。他即刻跨过座位，掀开她的眼镜，非但是个紧实的拥抱，还给她早晨的一个清爽的吻。
喻君阳揽着他的脖子，说：“我今天也会好好努力的。”难得的娇憨。
江凡桐却是：“我不想上学了！”
两人亲昵好一会，江凡桐才依依不舍下车，站在校门口看着她的汽车屁股消失成一个小点，才颓丧着进了学校。
而这一别，喻君阳就彻底住在医院了。繁重的工作挤压得两人每天唯一的互动时间只有用餐那一点点空隙，彼此拨通电话，安静地听彼此的咀嚼声用餐。等江凡桐考完试，两人才终于得以相见。都说小别胜新婚，两人都恨不得能回到他们自己的小家，紧紧相互拥抱，一刻也不分离。但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插入太多的人，有同样繁忙的同事要与她讨论解决难题，有质朴年迈患者需要她耐心引导，有顽皮年幼稚童需要她细心医治，他们之间隔了形形色色如鸿沟一般的人流，江凡桐只能每天饭点时抱着饭盒苦等她来。两人头靠头在办公室里吃饭的片刻时光，他才觉得她从天边落到他身边来。
喻君阳见他写了满脸的情绪，很抱歉地说：“身上有个小病小痛的，都想赶在年前做完，长假好休养。再委屈你几天好不好？”
“你又不是故意的……”江凡桐偷瞄眼门口，见没人，便迅速在她脸侧印了一个吻。
喻君阳一愣，按住被亲的位置，又羞又喜，娇笑不断，一顿饭吃得红光满面。饭后，到茶水间泡茶，科室的同事都调侃她，一顿盒饭都能吃成浓情蜜意的氛围。还开玩笑说江凡桐真是个小童养夫，贤惠得很，她不反驳，也没承认，只嗔道：“你们就是酸的，才拿这些胡话来揶揄人。”
她不说还罢，此话一出，几个男医生当即矫揉造作地东施效颦起来，谁能想到一个眼神就要吓哭熊孩子的喻医生竟是这样的小女儿姿态，茶水间当即欢声笑语一片。
喻君阳被戏弄得羞恼，回办公室看江凡桐写作业都好过在这受气。
只是快乐时光短暂，江凡桐又要孤零零一人蹲她的休息室里做作业，她不忍，让他先回去。江凡桐却说什么都不肯，他只有见到她，骚动的期待才不至于挠心，也因为这期待让一切孤闷都有了甜味。
江凡桐暗自编排了无数个他们一起过春节的画面，想念过了头，夜夜梦里都反复在重演。终于等来二十八这一天，喻君阳还奇怪江凡桐今天怎么没来送饭，但难得准时下了班，她赶紧赶回家去。
没想到门一开，就见大包小包摆了一地，而江凡桐就蹲坐在中间。一看喻君阳，立马兴奋地向她展示：“送礼就送脑白金，吃了不会老年痴呆！”
喻君阳一愣，原来不来陪她，是为他父亲准备礼物去了吗？
“你买这个干嘛？提前投资？”这话里的酸味都要熏死她自己了。
江凡桐抓了抓头发，想着，答是吧，好像是在骂君阳的爸妈，答不是吧，好像在打自己的脸。他这一犹豫，在喻君阳看来却是害羞地承认了。她心里更不好受了，只得安慰自己，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血浓于水，她没权力阻碍江凡桐亲近自己的父亲。
喻君阳仰头喝了杯凉水，稍作冷静，语气尽量平和地说：“一年到头也没回去，也是该回家走动的。你呢，就算回家了也得按计划学习，每天都拍照给我看看。”
江凡桐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疑惑问：“拍照给你看？”他又细品方才喻君阳话里的措辞，“我们不是要一起回你家吗？为什么我要拍照给你看？”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江凡桐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是破碎的难过，疑惑的眼睛里凝满水汽。
喻君阳被问住了，他是打算跟她回家？
这段时间的经过在脑海里快速回放，那些不起眼的异常细节变得突出。
这时，江凡桐哭着追问道：“你原来不打算带我回家吗？”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一开始就会错意了，不知是从关于春节的对话中，又或许是她跟爸妈的电话里……
但原由此时已不重要，脑子还没转过来，嘴巴就自觉地开始圆场：
“额……我忘记跟你说了吗？就……那个订票系统啊，出现问题了，就只订到一张票。”她讪笑，“对，就只订到一张票，所以我们……”
她在他期待的眼神里，舌头拐了个弯：“所以我们得自驾回去，我怕你受不了，想着自己先回去。”
“受得了！再长的队都受得了！”他拍胸脯保证，爬过去抱住她的腿，“你要带我，要带我……”
喻君阳忙将他拉起，安抚道一定带他。
这一口答应下来，又为明天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而心累。但眼睛一扫满地的礼物，同时又是难以言说的感动。这不过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仓促了点，可能多点困难罢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挑的？”
“之前逛商场的时候，周珩也帮忙出了主意的。”他期待问，“你爸爸妈妈会喜欢吗？”
喻君阳脑海里即刻蹦出了一个景象，他自己一个人绞尽了脑汁，为了想给她的父母留个好印象而费尽了心思。
喻君阳在他身前坐下，略强势地拉开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自己则前倾，抱住他的腰，说：“肯定会超级喜欢的。”又心疼地拍他的背，“你又去找那个人了吗？”
“那个人”是他们之间的密语。其实喻君阳并不反对他靠近那个人，从那个人身上得些好处，只是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做法。喻君阳没有亲口说过，但他看得明白，每次提起那个人，喻君阳都会顿时沉默，眼睛里的神色登时黯淡，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在他落魄时重用了他，他如今飞黄腾达了，接济一下我，也不为过。”这话好像是在安慰喻君阳，他自己说着，却泪花了眼，“以后我不去了，他让我再也不要找他了。”
他也不想凡事都找他，只是真的周转不过来。
他也有按他的要求穿着得体，提早赴约。结果他来，还是没好脸色，江凡桐念是自己有求在先，便好声好气地说：“都是你爱吃的，你尝尝？”
“啧。”他咂舌，“有事快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胡闹。”
江凡桐给他夹菜的手僵硬地收回，说：“最近有件重要的事情，我手头有点紧……”
男人忽然坐直，身子碰撞到身前的桌子，把江凡桐吓了一大跳。但他并不为自己粗鲁的行为抱有歉意，而是掏出钱夹将里头所有的现金抽出来，用力地拍在桌面上，盯着他说：“少说也有大几千了，足够你挥霍。以后别总把我约出来，要钱就发个短信，我转给你就是了。”
江凡桐如若未闻，而是问：“那你不吃了吗？都是……”都是你爱吃的。
江凡桐来不及说完这句，男人已经打断了他，说：“没心情，最近几个大项目就够我焦头烂额了，还要陪你发疯，你以后少找我。”说完，站了起来，将西装外套的扣子扣上，边穿大衣边说：“有空给你弟弟打个电话，他对于哥哥这个身份还是挺感兴趣，难得让你尽尽兄长的责任。”
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就连毒药一样的话，也说得那样好听。那瞬间，江凡桐才觉得寒冬真正到来，男人打开门的瞬间涌进来的寒风，凝成迟到的暴风雪，落了厚厚的一层，寒了世人的腿脚。
餐桌上那厚厚一叠的纸币，看得他嘴里无比苦涩。那低级餐馆的免费茶水又该死的劣质，没品出茶叶甘甜，却酸苦非常。
以致于他到现在都觉得苦得他想落泪。
不过他的君阳现在就在眼前了，他双手紧紧圈住她的脖子，用头顶开她的浓发，埋在她肩窝里。而她会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浅声安慰，包容他的情绪，像去天堂多年的妈妈那样温柔。
“不过是纠缠不清的小弟罢了，正好不用再与他纠缠。我还是比较关心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江凡桐顿时来了些精神，一件件介绍：“棉鞋棉帽棉衣，超级暖的。还买了枸杞党参大红袍，泡水喝的。我本来要买那个可以测血压的，他说还能测血糖，挺神奇的，但是有点贵，我没钱了。”
“不过、不过！”他亮出今天最大的战利品，对着自己比划，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我买的西装！是不是很稳重，很可靠？”
“嗯……”喻君阳看着他手里的西装，又看看他飞扬的神情，略无助地舔了一下嘴唇，斟酌地说：“嗯……是挺稳重，料子感觉也不错，衣柜里是需要一两件这样正式场合的衣服。偶尔一两次穿穿也无妨。”
用料能看得出不错，只是剪裁版型老气，至少要比江凡桐成熟上二十岁不止。喻君阳很难想象，他穿上得是多滑稽。
可这善意的谎言让江凡桐心情再次明朗，恨不得今天就是大年夜，他立马就能换成这身新衣服，跟喻君阳一起去见家长。
他整晚兴致高昂得可怕，像个春游前夜的小学生，巴着喻君阳反复问些诸如明天几点起床、几点出门、要开多长时间、车上吃什么等等问题。喻君阳困得眼皮直打架，有一句没一句敷衍他。
喻君阳最后难以支撑，说：“睡了吧。你以后别再买这么多东西了，留点钱自己用。”
江凡桐理所当然道：“那是你的爸爸妈妈，我就想对他们好。”
黑暗里，久久才响起一声叹息，长而粘稠。
“唉，你啊——”
2021-02-07 20:2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