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14章 朋友

  清洗一只脏兮兮的宣黎,花费了四浴缸水,论斤算的浴液和洗发水,周珩才觉得勉强将宣黎清洗干净了,牵着宣黎的手从浴缸里出来。周珩小心翼翼,几乎动用全身的肌肉,用尽毕生所学的控制力道技巧,以最恰当又最轻柔的力道引导他起身、迈步、行走。

  将“照顾”作为词缀,一切都会因此变得温柔且深沉。所以当一个面对生死依旧波澜不惊的杀手,开始精心照顾他人的时候,他气息里的刀枪也被隐秘了起来。

  “来,低下头。”周珩轻轻地给出指令。

  宣黎攥着胸前的蓝宝石,乖乖地埋下头来,让周珩能够为自己擦干头发。

  “你今天吃饭了吗?”

  宣黎埋着的头摇了摇。他好些天没吃了,具体多久他自个儿也忘记了。或者应该说他早已忘记需要进食这一件事,他一直陷在情绪的漩涡之中,实在是提不起食欲来。

  周珩顿了顿,这个时候,该问:“你想吃点什么?”

  问完,周珩就有些后悔。现在确实像电视情节,他却不像主角那样会做饭。更不像宣黎那样,一个电话就有餐点送上门。

  还好是宣黎依旧在情绪之中,没有点餐欲望。但他现在已经连独立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能没有食欲,就不吃饭了。

  道理周珩都懂,他真正缺的是经验的积累。

  但凡有点生活经验,都不会翻出一包泡面如获珍宝,开始架锅煮给一个久不进食的病人吃,而且还是麻辣牛肉味的。在一个常年吃压缩饼干度日的杀手的味蕾感知中,泡面犹如珍馐。因此,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对宣黎来说也是个好东西。

  周珩端着香喷喷一碗好东西回到二楼,一推开门,就看见宣黎大半个头颅悬在床外,空洞的眼睛默默淌着浊泪,正幽幽地啜泣,一只手还向上抓取着什么。

  周珩赶紧放下碗,小心地托起他的头颅,问:“怎么了?哪里难受?”

  “你去哪儿了?”瘦削的脸上有着极大的悲伤,他重复问:“你哪儿了?你去哪儿了?……”

  周珩顿时心被扯了一下,嘴里有些发苦。他稍加斟酌,道:“我哪儿都没去,怕你饿坏了,做了点吃的。”

  周珩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生起的这一种情绪,是在心疼,他心疼宣黎遭遇的一切。

  宣黎期艾地问他,“你不走了吧?”

  他凝望他的眼神不敢稍眨一下,担心错过周珩珍贵的决定。

  周珩在他如此的逼视下,慌乱地瞥开视线,条件反射地遮住他的眼睛。

  他又想起来了,他又想起来了。

  那破院里无数双仰望蓝天的眼睛,就如同宣黎现如今的。她们期盼着呀,期盼能挣脱这窒息的枷锁。最后期盼成真,不过是以生命的代价。其后越来越多双眼睛,因太多没有人格的到来,和太多没有尊严的离去,渐渐灰暗。

  “我不会离开的,不会的。”周珩颤抖地说,至少陪伴他是能承诺的。

  如果说之前的宣黎已濒临死亡,此刻有全新的灵魂注入他的身躯,让他重获无限力量,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周珩。

  周珩不防备他来这么一下,被他一下扑倒在地,头猛地磕在衣柜板上,脑袋一阵眩晕。宣黎哭泣声依旧在他耳侧,周珩晕乎乎的,竟觉得他已经不再难过。

  大哭大闹一场后,宣黎明显清醒了不少,但依旧在周珩的注视中,将辛辣刺激的面吞进肚里,眉毛不带皱一下。

  虽然宣黎的情绪得到一定的宣泄,但依旧难以入眠。已经迷迷糊糊要沉睡了,却猛然惊醒,怕周珩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反复几次,周珩似乎也察觉到他的用意,于是在他身下躺下。宣黎被惊得猛然睁开眼,焦虑的睫毛颤抖频闪数下,在周珩的双指抵在他眉间时,平稳了下来。

  周珩以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将宣黎眉间的褶皱展平,然后轻拍着宣黎的后背,道:“在的,放心睡吧。”

  “拥啊拥,拥金公,金公做老爹,阿七阿八来担靴,担靴担浮浮。”

  宣黎小小声问:“……催眠曲?”

  “嗯。”周珩应道,喉底再一次流泻出轻甜温柔的一声声吟唱:“……马仔生珍珠,珍珠珑珑圆,小珩读书赴科期,科期啊科期……”

  宣黎在浅声低唱中模糊了意识,他从没听过摇篮曲。而他再也听不到她们唱摇篮曲。

  随风荡漾的歌声中,冬日的暖阳透过了轻浅的窗帘布,爬上了灰色的布艺沙发,笼罩住客厅散乱的垃圾。其间有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与落满尘埃的皮鞋依偎在一起,躺在了阳光未到之处,映照了灰蓝的阴影。

  时间仿佛在此处做了停留。

  曲终,周珩垂首,宣黎已经深深睡去,铺洒在他面上的碎发随着呼吸起起落落,显出美好宁静的样子来。周珩叹出深长一口气,这比围剿一个团都要累。

  周珩抬起手,帮他把头发理顺,塞至耳后。宣黎似有感,发出声声呓语,又依恋地以脸颊蹭周珩的手。

  蹭着,神情便不太对劲起来,眉头紧锁,满头冷汗,像是遭了梦魇。

  周珩不明状况时,宣黎腾地睁开眼,从床上挣扎起来,踉跄地闯进厕所,抱着马桶吐得不省人事。

  宣黎伏在马桶上,浑身发着冷汗,灵魂似乎要离他而去,却又被钻痛的胃拉回,在他躯壳来回进去。他脑子天旋地转的,仿佛下一秒要堕入悬崖了。

  有道熟悉的声音又远处传来,呼唤着他的名字。

  好焦急啊,周珩不是这样的人啊……宣黎迷糊地想着。

  有人从背后把他拖出了厕所,又把好几个手机怼到他面前,各个都长得一样,都停留在启动密码的界面,都疯狂旋转。

  宣黎被转得又要吐出来了,厌恶地挥开,它们又不厌其烦地凑上来。宣黎一股火就冒起来,抓住其中一个手机,随便输进了密码。

  这下,它们终于不再缠着他了。宣黎放松地躺倒在海浪中,为浪花推着翻涌、翻涌……

  “呼噜噜——”煤气炉卖力地烧着水。

  “哒哒哒哒——”周珩在一旁焦急地叩击料理台,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现在更需要糖分。

  喻医生不可置信地怒吼:“你居然给他吃泡面?”还清晰不已,周珩没见过喻医生这样失态。

  “铃铃,铃铃——”门铃声忽然大作。

  深思中的周珩一激灵,旋即疾步出厨房,连忙拉开门。

  他满心等着救命的喻医生,一拉开门见到的却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蓝脑袋,戴着口罩缠着绷带,正是之前见到的那孩子!

  周珩反应极快,迅速后退数步,抽出匕首横于胸前,肃杀之气登时弥漫上双眼,他底盘放得极低,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一刀砍断他的头颅。

  那男孩居然丝毫没有惧怕之意,而是向他凑进来,双手贴着裤缝上下搓着,看起来蠢蠢欲动。

  周珩正疑惑时,喻医生姗姗来迟。她只着睡裙,外头披着长外套,披散头发没有化妆,面容很是疲惫,跟以往严谨严肃的她不太一样。

  她语气冰冷地质问:“江凡桐,你干嘛?”

  那男孩腾地一下转过身,手舞足蹈地叫嚷道:“STRIDER AJAX-MANTRACK 2!是STRIDER AJAX-MANTRACK 2!迷彩的刀身,这矛形刀尖,刀身这么流畅,背刃都如此锋利……”

  喻君阳甚是无情地推开了他,说:“别念经了。”

  江凡桐委屈地撅起嘴,眼神又留恋地巴巴盯着周珩手里的匕首,但也乖巧地不闹事。

  喻君阳径直到沙发前查看宣黎的情况,宣黎整个人难受地蜷在沙发上。

  周珩磕磕绊绊地解释今晚的事,“我也忘了几点来了,他……没洗澡,就很脏,现在洗过了的。然后……然后他没吃饭,家里没有东西,就……就吃了泡面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好像很久没吃饭了,然后吃的是麻辣牛肉味……”

  喻君阳听罢,心累地叹了口气,道:“热水呢?”

  “煮、快煮开了……!”

  “你放盆水,然后倒杯水放盆里晾凉,刚入口的温水就好。”

  喻君阳给宣黎配了药,缓解他胃痛,至于抗精神病药物就暂缓服用了。

  周珩手忙脚乱地倒水晾水,唯恐稍慢一步,宣黎就驾鹤西游去了。

  喻君阳一旁指导他,托着宣黎的后颈将温温的开水,一小口一小口灌进肚子里,暖着胃。再把药吃了。折腾了大半天,宣黎才渐渐停息下来。而此时,窗外的橘光也渐渐爬上窗帘。

  喻君阳今天还得上班,不容耽搁,便拿出几盒药交给周珩。并交代道:“这个呢,是启维富马酸喹硫平,控制情绪是非常有效,也是他常用的。不过要看他肠胃恢复怎么样,如果还是不适的话就领来医院,别给我打电话。如果稳定的话,今晚和明早先服用两次,每次服用25毫。不过,阿黎对这款药剂反应有些大,所以你要注意一下……”

  喻君阳看着周珩迷蒙的神情,顿了顿,问:“你在听吗?”

  听是在听的,但是她说了什么葵柳?还有什么豪客?周珩一个都听不明白。

  喻君阳按着额角强忍情绪,默默上了楼去。

  周珩正犹豫是否该跟上去时,江凡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递过来一支烟,痞气问:“抽吗?”

  周珩很讨厌烟味,连个“不”字的吝啬给他,扭头不理他。

  江凡桐倒不尴尬,周珩不要,就扯开口罩,自己叼嘴里了。然后很拽地问他:“你哪个片区的?报上代号来。”

  周珩觉得这人很怪,明明表现得那么老道,可他数次展开杀气,他都无知无觉。与其说他是个黑社会杀手,还不如说他是个普通学生更像些。

  江凡桐继续问着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你们老大还挺下血本的嘛,STRIDER AJAX-MANTRACK 2都给你们买。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买的多少钱呀?在哪买的呀?”

  他说着,“咔嚓”一声,将叼在嘴里的烟咬下了一口。

  周珩不太相信自己余光里看到的,转过身去,直直看着那蓝头发的嘴。发现他真的在吧唧吧唧地嚼着香烟。

  江凡桐以为他有兴趣了,便将烟盒对着他的方向举了举,问:“要来一根了?”

  周珩:“……不了。”

  这时,楼梯间传来喻君阳招魂似的阴森森地呼唤:“江、凡、桐。”

  江凡桐一反方才之态,敏感地捕捉到杀意,极其迅速地将烟盒揣回兜里,吐掉嘴里正嚼着的“烟”,立正收息,大声应道:“在的领导!”

  “跟你说过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劣质糖精、不明色素……”

  “后果。”

  “……扣一个月零花钱,加一套试卷。”说完他咬着下唇,快哭了。

  喻君阳面色不佳地斜了他一眼,将药盒和一张单子交给周珩说:“给你记了一些营养剂,你一会去药店买给他服下。这个药的具体用量我也给你详细写了,照着时间给他吃下就好。明天中午跟我汇报一下他的情况再做下一步决定。”她掏出手机,问:“你电话号码多少?”

  “……电话号码?”周珩脑子里蹦出老大宽敞办公桌上那台冷硬的黑色电话机,说:“我没有电话号码。”

  组织会给他们一人发一只可以收发短信的老人机,周珩从不知道那个小盒子还能往外打电话。

  江凡桐先大惊小怪了起来,“都什么年代了,你居然没有手机吗??”

  喻君阳也是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才叹出一声,“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她看了眼时间,匆匆交代:“那就明天中午领他来医院找我吧,12点前到哈。还有宣黎对药反应很大,你要多注意他。他自己也知道有什么副作用。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偷摸着不吃药或偷减剂量,你多盯着。”

  周珩迷迷糊糊的,但很快应下好来。

  江凡桐看他还有些疑惑,就善意地解释道:“其实最大毛病就是想睡觉而已,你注意别让他在吃药后开车或者做危险的事情就好。”

  喻君阳惊喜地表扬道:“这是你今晚唯一像人的话,自己在心里好好温习一下。”

  喻君阳算了算,事情交代地差不多了,便说:“我一会还得上班,他也要上学,就不多逗留了。反正有任何问题就联系,联系不到就上医院。”

  说罢便领着江凡桐走了,她还是那个样子,迅速到位,快速退场。

  那个男孩儿在被拉着走出门外时,还不忘转过头来,急急地自我介绍:“嘿,朋友!我叫江凡桐,江水的江,凡人的凡,梧桐树的桐。以后一起打天下啊!”

  毫无疑问的,他又讨来了喻君阳的教训。

  2021-02-07 20: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