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08章 牵挂

  说周珩是宣黎见过最奇怪的人也不为过,他身边随处可见的是馋恋肉欲的假君子真小人。唯独周珩是不相同的,他的眼睛是他见过最清澈的黑,不带一丝邪光。宣黎也晓得,他看着他时,心思完全不在他的样貌与身体上。

  宣黎一面做着力量训练,一面还分心想着周珩为何会盯上他。从口鼻呼出灼热的气息,体肤上蒸腾如出的热汗都是他纷乱的思绪。

  他想着周珩应该是个刚出道的小杀手,看着冷酷,实则有些不谙世事的稚拙。宣黎想起他得到一听可乐的模样,不禁莞尔。

  今天倒是没见他贴在他家窗户上,宣黎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周珩没出现在窗外是因为深受了他的启发,学着他将每天的时间划分为一小块一小块,训练、画图、改造、游戏与监视都不误。规划性让周珩感觉好极了,生活不再漫无目的,不踏实的悬空感也随之消失。就连是举着焊枪工作也颇具意义,眼前迸出来的一串串火花是鲜活的,耳边焊枪工作时的“滋啦滋啦”声也同样富有生命的。

  他很感谢遇到宣黎,他从组织离开后,尝试去认识无数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并尝试过他们的生活,宣黎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也能成为正常人的念头。

  相比周珩的理性,宣黎陷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

  宣黎一整天都想着周珩怎么没来,等到了满春阁,紧闭的店门才让他恍然发现自己早到了一个钟。他有些怅然地摸了摸鼻子,发觉自己居然想那孩子想得忘我,宣黎满心不安起来,又忍不住地摸出烟盒。

  吞云吐雾的快乐让他心里的一大团湿棉花不至于被胡乱弹奏着,他就这样插着口袋叼着烟,在店门口闲逛了起来,颇有门面担当。

  才下去两根,身后有人喊他:“阿黎。”柔软的男声洋洋盈耳,闻声便知是个俊逸男人。

  宣黎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回身应了句:“海哥。”

  张海逸也确实如他的声音一般动人,与宣黎同一色系的西装,只不过宣黎是竖纹条的硬挺冬装,衬得他原本挺拔的身材更为高大些,里头穿了件领口大开的宝蓝色丝质衬衣,又适度冲淡了生硬。张海逸则是经典三件套,规矩的白衬衫扣到了最上面的纽扣,搭了低调的藏蓝银纹领带。视觉上肩胸宽阔,较为柔软且贴身的面料又掐出他的窄腰细腿。看着不像个牛郎,倒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他快步走上前来,亲昵与宣黎拥抱在一起,两张同样俊秀的脸并在一起,让人感叹造物主的不公。张海逸的五官较之宣黎的,少了强攻击性的美,而如白玉一般温润耐看,眉宇间也不似宣黎那样常缭绕着忧郁黑气。

  他问宣黎:“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也不进去。”

  宣黎选择性避开了前面的问题,举了举手中的烟,说:“出来抽根烟。”

  他向来不愿意来员工休息室,休息室是供须住员工宿舍做“培训”的员工使用的。但凡有人的地方,必定有楚河汉界一般明确的敌我阵营,他最不爱、也无力去参与这些“党派”之争。果不其然,张海逸揽住他的肩头进去时,里头霎时一静。

  张海逸看似没有察觉的样子,笑着问:“忙着呢?”

  一溜的男孩女孩们纷纷手无足措地边问好边给他们让位,又不见得谁是真让出来了,以致于乱成了一团。

  张海逸倒是和气,扬了扬手,说:“不用了,我自己随便找座就成。你们继续吧,别一会赶不上开工。”

  他们自己在角落里随便找了张长板凳,两人动作颇为一致,被灰银西装裤包裹着的长腿一踢一放,交叠着翘起二郎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斯文优雅。看得一旁的小辈们,又是眼红又是艳羡,想着不愧是满春阁齐头并进的“朗月白玉”。

  相比起宣黎的拘谨,张海逸显得自然轻松得多,撑着下巴玩手机。宣黎正无聊地发闷时,一道异样的视线不期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熟悉感让他即刻精神一震。他假借着活动脖子的动作,眼睛循着室内扫了数圈,却都没发现那孩子的身影。

  宣黎无奈地叹了口气,嫌弃自己的多疑,却在他这无意间的抬眸,一下就跟吊顶缝隙间的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幽亮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这都可以?

  “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天花板上撒钱了?”张海逸忽然轻快地调侃道。

  吓得宣黎立马收回视线,忙说:“没、没,就放空一下脑子。”

  “哦?阿黎也是需要放空脑子的啊。”

  宣黎对他的调侃,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偷偷瞥了眼天花板,那儿的一双眼睛已经消失不见了,每块吊顶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方才的景象像是幻觉。

  “听说你复工有一个多星期了,身体无碍吧?”

  宣黎回过神,正想回答,一个极高极细的嗓音倏地响起,“我们朗月公子在床上可雄姿英发了,身体肯定好得不得了啊。”

  阴阳怪气的一声让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气氛掺杂进了火药味,屋里的孩子们纷纷都转过了身,自划阵营,面对着自己的衣柜或者梳妆台,低着头假意忙乱起来。

  宣黎一听见这声音,立刻头疼地扶住了脑袋,一张俊美却挂着刻薄讥笑的脸被强行地塞进他脑子里,顶替了方才周珩的脸。

  张海逸帮着他说:“行了小逸,大家都是同事,和和睦睦不行吗?”即即使来者气势汹汹,他说话的声音依然温温柔柔的,让人如沐春风。

  可惜对方可不领情,讥笑着说:“谁有本事跟你们是同事啊?贵公子们。”

  所谓地公子小姐,一开始只是满春阁业绩前十的员工。也不知是哪位顾客给宣黎起了个“清风朗月佳公子”的雅称,来调侃宣黎下床能跟你娱乐经济政治无所不谈,上了床能跟你变装捆绑道具无所不玩的优秀业务能力。

  忽地,满春阁就莫名其妙刮起了雅称风气,最为首当其冲的就是“东陌白玉”张海逸,后与宣黎并称朗月白玉。他们走了同样的营销路线,却是两个极端,张海逸只上一人的床,只接一人的单。欲求不得反而成了猎艳手们心里的白月光、香馍馍。

  可笑的是,这位屡屡进进出出前十的先生,却是连一个夏虫公子的称号都没有。只能直接给自己取了个什么临逸的名字,期许有人为他冠上公子二字。

  张海逸自然知道内情,于是接道:“所谓一山难容二虎,逸想必也是同理吧。”他美目弯弯,也不知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

  他原本就因为宣黎一回来,好客全跑光了而愤懑不已。眼下被他一激,立马张牙舞爪了起来,“你个扒开屁股缝的老男人有什么资格跟我比?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说什么只倾心与一人哦,贞洁烈妇一套玩得可真得心应手,傻子才吃你这套!”

  宣黎向来是敬张海逸的,原本不想搅进这种无谓的叫骂中,一听这话,火气就直冒:

  “看来大家都宁愿当傻子也不愿上你摇着屁股求操的烂货,你搁这酸谁呢?”末了,他还阴恻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杨、大、利。”

  因为这三个字,男人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炸了起来,尖叫道:“你叫谁杨大利呢?你叫谁杨大利呢!他妈的老子艺名叫临逸!临逸!”

  “我管你艺名小名,杨大利我就认识一个,疯起来像条狗。”

  杨大利气红了眼,咬着牙嘶吼:“宣黎,你想死!你惹我,你想死吗!”

  那神情简直就要撕下宣黎的肉来,休息室里的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按资历,他们首先就惹不起一个杨大利,更何况还有背景深厚的张海逸在。现在多呼一口气,都是惹是生非。

  正剑拔弩张的时刻,张海逸却不温不火地道:“小逸你总是这样,说句话呢,也不懂得看场合,还爱跟一些社会人士交往,在外面惹一身腥臊。上回媛姐还向我提起这个,我还护了你一回。唉,我看啊,媛姐就是有先见之明,你早该去地下室好好磨磨棱角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浅浅的,柔柔的,听在杨大利耳朵里,却像是招魂的铃铛,让他浑身僵硬,在旁听的孩子们更是巴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捅烂。

  “地下室”,对满春阁的员工来说是个最为恐怖的名词,是还不起利息钱款又没收益的人的最后一个去处。那里各色的性癖视频工作室会竭尽全力地剥削你身上的最后一丝利益。他们从来只听说过有活人被送进去,却是鲜少听说有活人能出来。

  张海逸说完也意识到气氛诡异,自己笑了起来:“哎呀,看把小朋友们吓的。叔叔开个玩笑而已,你们抓紧时间吧。”他拍了拍宣黎的后背:“走吧,阿黎。上去瞧瞧。”

  宣黎一出休息室的门,就挺诚恳地说:“你还不老,看着比他年轻得多呢。”他其实今年已经40多了,但看上去与宣黎无异。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吗?”他收起笑容,阴沉沉地说:“你体谅人,首先对面也得是个人。都多少年了,还不懂人善只会被人欺的道理。”

  两人同年进满春阁,宣黎不工作时总黑着一张脸,却是最无害的一个。反而是张海逸温柔亲人的笑容里危机四伏。

  宣黎耸了耸肩,说:“我懒得搭理。好好的话不说,老阴阳怪气的,太麻烦了。”

  张海逸张嘴想说正经工作场合都尔虞我诈,更何况是被资本压迫剥削的妓院。但话在出口时却拐了个弯:“我前几天同喻医生通电话,说是有个小孩儿还挺喜欢你的?”

  想起周珩今天下午喝可乐的憨态,宣黎不自觉神情柔软:“只是老跟着我,嚷嚷着要保护我,跟偷窥狂似的。唉,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张海逸瞥了他一眼,有些暧昧地说:“哦?那你就报警啊。”尾音拉得长长的,意味非常。

  这时恰好电梯到了,两人双双踏进电梯,张海逸按下了楼层,

  宣黎也从电梯的反光墙面上看到了自己此时脸上的神情,心里顿时有些异样的感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没,后来就没见着了。小孩嘛,都三分钟热度。”

  宣黎现下有些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周珩的存在。像小时候一个漂亮的小锦盒,只藏在他自己的宝物箱里,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拿出来看上几眼。

  张海逸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笑着说:“年轻人呀,要坦诚,别成天那么别扭。”

  与张海逸短短几句交谈,让宣黎一晚上的工作都心不在焉。

  下了班,一出满春阁的大门,湿寒的空气携着刺骨的雨丝立即扑面而来,他冷不丁地打了几个哆嗦。

  酝酿了一整天的冰雨终于在凌晨光顾了这座小城,第一场冬雨一下,冷空气便开始气势汹汹地来了,光穿一身西装已经不够了。

  宣黎对着半空哈出一团白雾气,撑开伞,插着口袋耸肩缩脖地踏进雨幕之中。

  冬雨阴绵,雨势不似夏日的瓢泼。却也不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蓄起一个个浅浅的水洼。水洼里倒立着坚挺在岗位上的街灯,为凌晨归家的人们指明了前路。

  一只面料不菲的皮鞋啪叽啪叽地踩碎了一个个镜子般的小水洼,破碎的镜面上印出匆匆而过的一双长腿和一把宽大的黑伞。黑伞打着旋,雨水便顺着伞骨滚落到大大小小的镜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皮鞋刚经过,一双高帮篮球鞋紧跟其后,无声地快步走过。

  在转过街角后,黑伞倏地停住了,旋转了半周,晶莹的雨珠在空中被甩出优雅的华尔兹舞步。伞底的宣黎对着身后的空气问:“要不要去吃宵夜?有家夜茶应该还开着。”

  宣黎问完便等在了原地,坚信空气一定会给予对应。不多时,黑暗处走出一个矮他一个多头的少年,宽大的外套帽子兜住他整个脑袋,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说:“我不饿。”

  宣黎倾身上前,宽大的伞面把另一个人也罩了进去。

  宣黎牵过周珩的手,边走边说:“光肚子饿才能吃东西吗?这个叫下班后的闲情。”

  他又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大冬天的穿什么短裤,不冷吗?”

  “有点,但短裤比较舒服。”周珩能感觉冷暖,却不能感受到极度温度下身体的疼痛。所以即使他痛得双手发紫,也觉还能忍受。

  “冬天当然是暖和最重要,明儿穿长裤。”

  “……好。”

  死寂的街道上,不同声音的踢踢踏踏脚步声很分明,两道高低不一的身影被圈在了大大的黑伞下,愈行愈远。

  2021-02-07 20: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