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靠着床,一只腿吊在牵引器上,手里正悠哉悠哉地剥橘子。
32号。那个在育民部知晓他秘密的青年。
路渝走上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上个月刚毕业。每个毕业生从育民部出来后都需要服五年兵役,你不知道吗?”
路渝晃了晃神,这才想起这一点。
“你的腿怎么回事?”
“骨折了,我拿石头砸的。”32号把两瓣橘子塞进嘴里,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路渝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砸断自己的腿?”
“当然是为了躲避上战场。昨天那阵仗你看到了吧?在战场上待上半个月,不死也得成残废。”
“他们没发现是你自己弄的?”
“这还不简单,我说是从坡上滚下来磕到的,这里到处都是丘陵乱石,昨天又那么混乱,谁知道是我自己弄的?”
“你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黑发青年狡黠一笑,像只鬼精鬼精的狐狸,“这里也没有扫描仪。”
见路渝目瞪口呆的模样,他拉开上衣,得意洋洋地露出裹着纱布的肩膀:“后面战局快收尾了,我还往自己肩上打了一枪,我说天太黑,不知道是被队伍里哪个蠢货开枪打的,他们取出子弹时一点也没怀疑。”
“这么一来,我至少可以在这里躺上三个月,说不定那时候西克里已经被收复了。”
“你简直是...”路渝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不知是震惊于他对自己的果决和残忍,还是震惊于在昨天那样混乱的场景下,他竟能够在短时间内冷静地做出最利于自己的决断。
32号自顾自地说下去:“噢对了,你要是想学这招,记得往自己身上开枪时留出一点距离,否则他们会根据伤口周围火药的烧灼痕迹识破你的。”
“... ...”
“谢谢提醒。”
“不客气。”
路渝有些犹豫地问:“你的腿...严重吗?外面还有很多重伤的人没有床位。”
“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路渝没反应过来:“什么?他们还没有...”
32号冷笑道:“你看看这里面的伤员,有一个重伤的吗?”
路渝环视一圈,果然都是些轻伤员。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最好祈祷自己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要受太严重的伤。”
“为什么?”
“要是重伤被抬回来,物资够的情况下你还勉强能苟活,等战况缓和时被送回去。一旦像今天这样物资紧缺,伤员过载,只要军医判定你就算痊愈也不能再上战场,他们就会直接给你注射氰化钠,把你的尸体扔到河里去。”
长达几分钟的静默,路渝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反正只要不能再打仗,你对他们就没用了。”
... ...
“阿波罗上将,您的伤势很严重,必须留下观察。”护士长皱着眉头,态度坚决地将阿波罗摁回床上。
阿波罗再次试图起身:“我不需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路渝推门而入。
“诶,你来的正好,你给他上药,我赶着去手术室帮忙。”
“交给我吧。”路渝动作自然地接过装有磺胺粉的药瓶。
护士长快步离开,独立病房的门咔哒一声关上。
“我的伤口并不——”
“把上衣脱掉。”路渝说。
阿波罗看着他一动不动。
路渝见状,将药瓶放在医用推车上,亲自动手去解阿波罗的衬衫扣子。
没解两颗手就被攥住。
“我不需要治疗,伤口过两天就会复原。”
路渝当然知道机器人的伤根本不需要靠药物恢复,但机器人为了在人类面前维持其是“生物”的谎言,一直以来仍毫无必要地在战场上消耗着本就紧缺的医疗资源。
但他必须借着上药的机会,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路渝心念一动,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可以吗?”
阿波罗闻言,有些愣怔地望着他。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双蓝绿色眼睛里,把他的瞳色照得清浅非常,仿佛一眼就能透过湖面,望见底部碎石间游曳的鱼。
“你要走可以,但清创后不上药很容易发炎,我现在先给你上药,好吗?”
抓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
路渝转身拿药,回过头来时阿波罗已经褪去上衣。他一身肌肉线条并不偾张,收敛得恰到好处,皮肤光滑流畅如大理石雕塑,但路渝知道,那之下蕴藏着能瞬间拧断人脖颈的力量。
“还有腰带,挡着伤口了。”他状似不经意的补充。
阿波罗乖乖取下腰带,将裤腰往下扯了扯,露出腰间狰狞的伤口。
路渝从药瓶里舀出一小勺磺胺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余光瞥见阿波罗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他装模作样地在伤口处轻轻吹了吹:“很疼吗?”
当然疼的。
高级机器人可不是低级机器人那种没有痛觉的怪物,他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体感,一些感官甚至比人类灵敏数倍。
路渝以为他会说不疼,但阿波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等他直起身,才后知后觉般点点头:“疼。”
“给你打一针吗啡?”
“不用。”
“那你可以走了。”路渝收好药瓶,把衣服和腰带递给他。
阿波罗忽然抓住他的手:“再吹一下。”
路渝愣了下:“什么?”
阿波罗坐在床沿,微微仰望着他,那神情让他想起以前岚翎村里伸手讨糖吃的小孩。
他似乎仔细斟酌了下用词,学着路渝刚才的语气,试探似的:“再吹一下,可以吗?”
“那药粉就白上了。”路渝没什么表情地道。
阿波罗垂下眸子,没再说什么,只默默把衣服穿上离开。他的身影依旧清俊挺拔如孤松,却莫名显得有些落寞。
路渝看着那背影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摸了摸怀里偷来的手枪,长长吐出一口气。
... ...
半小时前。
“怎么才能销毁氰化钠溶液?”路渝压低声音。
“你不会真想去仓库把那一大箱针剂偷出来吧?”32号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他们今天能够用在别人身上,明天就能用在你身上。”
“我才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一步。虽然人们互不相帮,但利益交换是永恒的,万事总能找到办法。”
路渝心想,这的确是32号的作风。他最会利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谋好处,就连自己也曾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心念电转:“告诉我销毁氰化钠溶液的方法,或者我把你的事上报给他们。”
32号的脸色终于变了,上下牙齿磨出咯咯响声。他恨恨地瞪视路渝好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疯子,要是被抓了,可别说是我教你的。”
“我保证。”
32号示意他靠近,低声道:“这里没有防护条件,时间也不够,不能按照常规方法处理,我能想到的只有把针剂带到室外引爆。”
“怎么引爆?”路渝弯下腰,装作检查他的伤势。
“往西走三公里有个废弃的垃圾焚化厂,是个合适的引爆点,但引爆时你得站在上风的地方,且至少隔百米以上。氰化钠极易挥发,只要吸上50毫克,你就别想回来了。”
“远距离引爆...”路渝思索片刻,“用枪?”
“还得是特制的远程手枪,普通手枪的有效射程只有五十米。”
“你是说远程火箭枪?”
“没错。”32号道。
但目前只有军官才配备这种枪,设法拿到一把远程火箭枪意味着多冒一层风险。
“如果埋在地下呢?”
“氰化钠在储存中稍有不慎就会爆炸,这附近到处都是流民,你想埋一个不定时炸弹?”32号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没意见。”
路渝道:“好,我知道了。”
... ...
嗖——
子弹在空气中擦除细微的声响。
这已经是路渝打出去的第三发了,连放置氰化钠针剂箱子的边都没碰到。
他偷出针剂后,溜到那个废弃的垃圾焚烧厂,找了个封闭的厂房,最大限度地削减爆炸的声音。
所幸这种针剂并不会储存太多在仓库里,总共也就几十支。
路渝头戴军队给每个士兵分发的毒气面罩,握枪的手渗出细密的汗水。
他被分到后勤部,本就没经过多少射击训练,加上距离远,在厂房外打中那堆针剂几乎是天方夜谭。
砰!
装满氰化钠针剂的纸箱突然炸开。
路渝猛地回头。
克莱德收起枪,对他微微一笑。
“需要我教你怎么握枪吗?”
路渝迅速举枪对准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给阿波罗上药开始。那个被你蒙骗的蠢货,说不定现在还因为你的举动心神荡漾呢。”
“为什么帮我?”路渝眼中充满戒备。
“你这么好心,我怎么舍得不成全你呢?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克莱德说着,眼底忽然精光一闪。
路渝直觉不妙,还没来得及防备,一阵疾风掠过,转瞬间,手中的枪已到了克莱德手里。
他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路渝只瞥见了一隙残影。
“这种手枪的子弹是特制的,你刚才打了三发,可别让他发现子弹少了哟。”克莱德打开弹匣,拿出三发子弹补充进去,又将手枪托在掌中,朝路渝绅士地微弯下腰。
路渝怔忡在原地,双手还维持着持枪的姿势。
他心中巨震,头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和高级机器人的差距。这样压倒性的速度优势...他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路渝飞快地夺过手枪。
“没什么目的,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类...实在是太有趣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克莱德捂着肚子,笑得几欲抽搐。
路渝知道这人总归是不安好心,见他暂时不想拿自己怎样,也不欲再与他争辩,转身快步离去。
他走远后,克莱德唇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
他眼底窜动着疯狂的火焰,语气却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接下来,你会亲眼看着那些你想救的人类,是怎么因你的举动,痛不欲生地死去的。”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你的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