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无依之地>第七章 审判日

  审判日是索多玛举国欢庆的日子。在这一天,学生不用上课,工人不用干活,所有人都聚集在城市中心的和平广场上,观看超大型屏幕上实时直播的审判仪式,城里万人空巷。

  学生则具备现场观看的特权,到了现场,还会有工作人员挨个分发零食和饮料。只是,因为中心广场距离育民部不远,当天街道又拥挤,车辆难以通行,每次都是由老师带队,徒步前往。

  途中,队伍穿过一个人头攒动的市集。路渝正暗自记下路线,脸上突然沾上什么冰凉的东西,拿手一抹,竟是粘稠的血水。他心头一惊,四处张望,发现侧前方一个卖鱼的摊贩正在宰鲶鱼。原来是鲶鱼在挣扎间,尾鳍带起砧板上的血水,飞溅到了他脸上。

  走到摊贩跟前时,鱼身已被拦腰斩成两截,木质砧板上经年累月的沟壑被新鲜血水填平。但鲶鱼的鳃部仍在翕动,扁阔的鱼嘴一张一合,四根胡须随之上下起伏,就像是还活着一样。

  他幼时常常对此感到害怕,却又忍不住地好奇。后来母亲告诉他,其实鱼在这时已经死了,鱼头会动只是一种神经反应。

  这时,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孩不小心撞了路渝一下,将他的思绪从旧忆中拉了出来。

  她似乎有什么急事,步子很快,身量又娇小,转瞬就淹没在人海中。但路渝依然看得很清楚,她并没有穿着育民部统一的蓝色校服,也就是说,她是已经进入社会的毕业生。

  路渝的心脏忽然急速跳动起来,猛烈到他不得不放缓呼吸,低下头掩藏面色,以免被人看出他的异样。同时,他决定暂缓今天溜出去探路的计划。

  因为,他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 ...

  和平广场中心,一座高逾百米的雅典娜女神像伫立在大理石圆台上。通身洁白,表面光滑如丝绸,眼眸处是两块剔透的蓝宝石。她眸光含笑,唇角微微上弯,与其说是一位战神,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在希腊神话中,雅典娜手握长矛与盾牌,是象征胜利的战争女神。但这座雕塑上,雅典娜却抱着一束绿油油的橄榄枝。这橄榄枝并非冷冰冰的雕塑,而是真正的橄榄枝叶,由专人定期更换,以保证她怀抱着的橄榄枝永远是新鲜的。

  路渝想,这倒与“和平高于一切”的口号相符合了。

  审判场位于和平广场左侧,是一座露天环形建筑,中间有一大片空地,总体类似于古罗马斗兽场,但面积比其大得多,官方数据是能容纳十万余人。

  它的外部金碧辉煌,高大的廊柱上环绕着浅金色的天使浮雕,每个天使都是幼童模样,笑容甜美,憨态可掬。

  这里共有十二个入口,为了避免敌国间谍混入,每个入口处,都有灰帽雅各人手持扫描仪,对入场的人进行挨个检测。

  路渝一颗心悬到喉咙口。他拼命地避免自己去想刚刚那个金发女孩,以免被扫描仪检测出他脑子里的东西。

  但轮到他时,扫描仪上还是显示出:金发、鲶鱼、妈妈、是什么,这几个混乱的词。他正打算见势不对就立刻逃跑时,灰帽雅各人将他放行了。

  他如劫后重生般慢慢远离入口,心绪平复下来时才想起,没扫描出高危词汇,是不会触发扫描仪的警报的。他刚才紧张过头,竟然把这给忘了。

  老师讲过,只有雅各人才有持有和使用扫描仪的权限。但因为需要用到扫描仪的地方太多,白帽和黑帽雅各人的数量远不足以覆盖岗位需求,所以基础的检测工作大多由灰帽雅各人来做。

  灰帽雅各人不具备理解复杂内容和将不同词汇联系起来的能力,因而他们持有的小型扫描仪都设置有报警机制,一旦扫描出高危词汇就会触发警报。随后,他们会立刻将触发警报的人带离,上交给更高一级的白帽或黑帽雅各人。

  路渝所在的队伍是最早一批入场的,他和其他人一同坐在观众席上等待。座椅旁边有一个小篮子,里面放了汽水、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和椒盐薯片。学生们一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活像是三天没吃饭。他疑惑地拿起薯片端详,真有那么好吃?

  “你不吃吗?”那个编号32的男生在旁边问。

  “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跟他搭话,路渝不由地愣了愣,“我现在不饿,想待会儿再吃。”

  “待会儿你就没有时间吃了。”

  “为什么?”

  男生撇撇嘴,没理他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伸过头来。

  “你不吃的话,就给我吧。”

  路渝几乎没有犹豫就将薯片递给了他,只因他此刻的心神全在方才女孩塞给他的东西上。

  当时,他仅仅感受了它一瞬就迅速将其塞进了裤兜,打算晚上回宿舍再看。根据触感,他判断出那是一个小纸团,但并不是普通的书写纸,倒像是某种具有磨砂感的包装纸,捏在指尖微微作响。

  他借着校服袖口的掩盖,将手指尖贴在裤兜旁。隔着裤子的薄薄一层布料,他的拇指和食指以一种极轻微的动作幅度摩挲着那个小纸团,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但他不敢将手伸进去摸它,太危险了。

  虽然还不知道纸团上具体写了什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那是一个信号,一种希望。

  这小小一团希望之火就藏于他的裤兜里。

  忽然,广播里传来急促的长哨声,全体人员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上万只皮靴跺在地面上,响声震耳欲聋。如果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的人,会以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路渝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慌忙从座位上起立,险些被这声音又震得坐下去。

  《和平之歌》的旋律从广播里飞出,如巨大的擎盖,将整片广场笼罩得密不透风。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地低唱着,竟把一首欢快的歌曲唱出哀歌的意味。

  路渝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滑稽。说来奇怪,这首歌每天都在耳边萦绕,但他始终不能完全记住它的歌词。

  一曲唱完,一个西装革履的黑牌男人站上了正中央的圆形高台,手握话筒。他的声音低沉浑厚,饱含悲切,句句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传遍和平广场每一个角落:

  “我们所在的世界,曾是一片硝烟弥漫的焦土。战争永无休止,瘟疫肆虐,人民饥寒困苦,朝不保夕。直到我们的伟大领袖——萨维特,带领雅各人和人类一同建立起平等的、幸福的和平国度。”

  男人停顿片刻,声调陡转激昂:“但是,邪恶的蛾摩拉,邪恶的亚尔曼依然试图毁坏我们和平的家园!如今,国境线上依然炮火连天,我们能够平安地站在这里,都是因为祖国索多玛的庇佑!今天,谁在挑起战争,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谁企图破坏和平,谁就将受到最严格的制裁!”

  当他刚说完“制裁”二字时,不知从哪一个角落突然冒出一句应和——“制裁!”

  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随即,成千上万的人激愤地叫喊起来:“制裁!制裁!”

  这是一种奇怪的声浪,像是密集的马蜂群在你耳边嗡嗡乱舞。你既不能说它整齐划一,也不能说他杂乱无章。因为每个人叫喊的节奏虽各不相同,但从每个人口中发出的却只有三个同样的字。

  这种声浪让路渝想起岚翎村被屠那天,他躲在小土坡后,被灰帽雅各人发现时,警报声层层叠叠向他涌来的场景,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今天,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卫这片大地的和平!”

  人群沸腾得更厉害了,只是这次他们换了一个词——“和平!和平!”

  路渝在这片蜂群里沉默得像个异类。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掌心的汗水浸透膝盖处的布料,额角青筋直跳。

  这时,主持人所占的高台下,铁栅门哐啷一声打开,一头和真牛差不多大小的铜牛和一个大火盆被推了出来,放置在广场中央。与之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被胶布封住嘴巴的男人。

  具体年龄无法判断,若非要说,只能说这是一个有着二十岁的眼睛和五十岁的身体的人。赤裸的四肢枯瘦如柴,伤痕遍布,肚子却像是被灌满了水般浮肿,沉甸甸地挂在身上。他尽力挺直脊背,但步子仍免不了一瘸一拐,浑身上下唯有那双眼睛还闪动着不驯的光,像鹰隼,像孤狼。

  他脚戴镣铐,双手被缚,脖子套在铁环中,被灰帽雅各人用一条铁链像牵狗一样拉扯到铜牛左侧。一个黑牌人类走上前,一把扯开他嘴上的胶布,几滴血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开。

  忽然,黑牌人类发出一声惨叫。他捂着几乎被咬断的手指,避如蛇蝎般迅速弹开十来米远。与此同时,灰帽雅各人抓起男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反复向铜牛猛砸过去,直到他失去反抗之力,满头鲜血地瘫倒在地,被死死摁住。

  黑牌人类见状又立刻走过来,冲着他的头部狠踢几脚,皮靴将他的脸踩在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贱种!”

  “贱种!贱种!”立刻有声音附和道。

  等到这一阵声浪过去,男人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他双眼血红,拼尽最后的力气,冲着观众席高呼——

  “人类万岁!真理不朽!”

  “审判!”对面一个脆嫩的声音回复道,听声线约莫只有五六岁,但影响力依然不减。

  “审判!审判!审判!”蜂群又随之躁动起来,甚至有人蹭起身,愤怒地在空中挥拳踢腿。

  大屏幕上显示着男人的罪名——“间谍罪”、“煽动战争罪”、“散播谣言罪”。这三者皆属于索多玛最严重的罪行。

  路渝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只觉得置于彻骨的冰寒中,视线却无法从广场中心移开。

  铜牛左侧的活动板被打开,里面竟是中空的。灰帽雅各人将男人提起来,像塞一堆碎掉的骨头般将之塞了进去,又重新封闭铜牛,点燃了牛肚下方的火盆。

  没过多久,牛嘴里竟然传出似人又似牛的叫惨嚎声。那声音沉闷,凄厉,像是某种远古巨兽绝望的怒吼,从铜牛之刑诞生的古希腊穿越至今,将野蛮愚昧的时代与现代文明连结起来,幽灵般在广场上空游荡。

  “审判!审判!”观众的叫喊还在继续,只有路渝止不住地抖颤。

  他刚刚几乎什么都没吃,仅仅因口渴而喝了一点汽水。现在却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逼得他几欲呕吐。

  铜牛内装有变声扩音器,将哀嚎声放大数倍,在广场内横冲直撞。环绕广场的音响设备进一步放大了这种恐怖的声音,使其震耳欲聋,仿佛摧天撼地。这景象给人的感觉不像是铜牛在叫,而是大地在嘶鸣,在悲号,因为她的儿女正在她怀中殉难。

  渐渐地,悲鸣声弱下去,变得断断续续。路渝时而听到连续几下短促的哞哞声,具体发音已经模糊得无法辨认,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还在喊那八个字——

  人类万岁,真理不朽。

  铜牛逐渐被烧得通红,人们的激情也随之达到顶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振臂高呼:“审判!审判!审判!”

  黑压压的声浪甚至压过了铜牛的叫声,那几声短促的呼喊更是没入黄沙的一滴水,转瞬就被滚烫的气浪蒸发殆尽。

  身旁那个男生也跟着人群叫喊,涨得满脸紫红,眼中的仇恨像是恨不得将其挖心取胆。他一边跟着挥拳,一边趁着喊叫的间隙迅速抓一把薯片塞进嘴里。

  路渝被这种疯狂的情绪所震慑,血液冻结,僵冷得无法动弹。

  前排站起来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的目光却似穿过所有人,穿过铜牛,看见了那个男人浑身皮肤被烤得焦黑,遍布着不均匀的黑红色斑块的模样。

  皮肤粘连在铜牛内壁上,在他痛苦得翻滚时被大片大片地撕扯下来,露出里面血红的肌肉组织和少得可怜的黄白色脂肪。高温将他熔化,连同那双鹰的眼睛,狼的脊骨。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变成了一滩蠕动的烂肉。

  手脚已经被冻得麻痹,路渝呆呆地望着前方,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之外。

  他漂浮在半空,看见成千上万的嘴巴有规律地翕张,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市集时看到的那条鲶鱼。鲶鱼躺在砧板上,腮一张一合,有节律地鼓动,这种鼓动是不受意识控制的。此刻,上万个喉咙里发出同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也是不受意识控制的。

  这里有上万张鲶鱼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