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逍遥殿。
容诺坐在前殿榻上, 正欲解衣查看腹部的伤,殿中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又去了禁地?”冥拾皱着眉头,虽是在问, 但语气却异常肯定, 随即叹息一声上前, “给我看看伤。”
“不必。”容诺抬手挡开,腹部疼痛与心中怒火揉在一起, 他没什么耐心与人虚与委蛇。
何况对于冥拾, 他的嫌恶从没掩藏过分毫。
两百年多来玄机门行事一如既往嚣张, 无论是异界风波还是人魔两族之争, 对玄机门来说没有丝毫影响,仿如俯瞰众生疾苦高高在上的神。
玄机门如何嚣张, 对谁放肆都与他无关,在魔界却不行。
他的地盘, 玄机门的人当自己家一样自由来去,若不是要解决南辕寄风, 他必会留下几个修罗, 然后和玄机门门主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
眼下他会给玄机门门主无恨九天几分薄面, 对眼前这个三番五次坏他好事, 心思不纯的冥拾不能下杀手,却也无需给好脸色。
他视线冰冷而疏离,冥拾眸色一滞, 似猛地被刺了下。
没有理会他明晃晃的拒绝之意,冥拾俯身,手探向前来, “禁地之物所伤没那么简单,那些东西我比你见过的要多。”
“自重。”容诺沉声吐出两字。
对方指尖停在半空, 掀起眼皮与他两相对视,容貌肉眼可见地蜕变成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令他的怒火再次拔高了几个度。
“你对他的执念,总归还是变成了对这张脸的执念,不是么?”再开口,冥拾的嗓音也已然和苏子沐一般无二。
二十八年前,容诺觅得新欢,那新欢长着张与旧情郎苏子沐相似的面孔,在平清大陆不是什么秘密。
毕竟这位新欢失踪后,魔界随之的立后大典惊世场面几乎传遍了大陆的每个角落,连街角三岁小孩都能说上两句。
只可惜效果并未如容诺所愿,那位新后不曾出现在立后大典上,后来也再未出现过,世人对她的容貌,只来自魔界放出的寻人画像。
冥拾差玄机门搜魂殿暗中探过这位新后的来历,一直追溯到两百三十一年前,合欢城中曾出现过与其极为相似的一名女修。可那次过后,女修便似人间蒸发了般。
无论是新后还是这位出现在合欢城中的女子,倘若连搜魂殿都探寻不到,只能说明早已烟消云散。
“魔后失踪二十几载,你对禁地便也变得愈发执着。曾经你探禁地乃为寻求复生之法救他,如今又究竟为何?救他还是她?”
“与你何干?”容诺淡漠道。
外界对此事众说纷纭的揣测,容诺都清楚,他不作解释,相反旁人猜得越离谱,便越对他意,苏子沐复生之事绝不能传出去。
“若是因为这张脸,那会不会意味着谁都可以?”冥拾木着脸倾身凑近,不足半米的距离,可隐约感知到活物散发出来的体温。
“怎么?冥拾修罗想自荐枕席?”容诺字句中不带一点温度。
冥拾眸色微凝,居高临下地直直盯来,带着多年上位者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容诺不喜,多年来他在魔界说一不二,冥拾所作所为无异在挑衅他身为魔尊的权威。
他抬手掐住冥拾的下巴,力度极大,毫不留情。
冥拾拧眉,瞧上去十分不悦,容诺凑近人,这抹不悦在他靠近的过程中一点一点退去。
大抵没想到他会这般,冥拾起了兴致,跳出这场不知结果的意外,犹如一个旁观者定定地看着他,等他做完,等一个结果。
容诺在这张脸面前停下,距离不过半尺,热息洒在脸上,他一字一顿道:“本座对送上门的东西,没半点兴趣。”
玄机门在平清大陆是何等地位,门中众修罗是万千生灵连仰望都不能的高山巨人。
遭此言语轻贱羞辱,冥拾眉头再次拧起,黑渊般的眸底危险暗潮涌动,“你如今的状态,惹怒我,不是明智之举。”
容诺不屑,“冥拾修罗大可一试。”
气氛剑拔弩张,殿门口的灵力波动突如其来,打破这场对峙。
殿外,苏子沐刚落地,感受到容诺的气息还来不及高兴,眼前的一幕却给他当头一棒。
大殿中,容诺坐在榻上,与榻前男子凑得极近,姿势暧昧无比亲密,只差一些便要亲上。yst
上界只过了二十八天,下界却是真切过了二十八年,普通人一生都不一定有三个二十八年。
那日他那样粗鲁对待容诺,事后一声不吭地走掉,容诺大概很生气,很生气,大概会真的不想再搭理他。
若有心,二十八年足够抹平一切。
与容诺两相对望,他站在门口整个人处于离魂状态,不知是该转身离开,还是该冲上去撕开那男子。
不知道该如何做,他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股股酸楚涌上心头,眼眶发热,不觉间蒙上了层水雾。
在眼泪盈满即将掉落的那刻,苏子沐觉得他应当离开,对着人眼巴巴地掉眼泪只会让彼此都难做。
从人落到逍遥殿,到看清人再到对方转身离开,容诺终于回过神,“站住!”
掀开身前的冥拾,调动魔宫内所有短时间内能调来的禁制,拦住人的去路。
数千道泛着黑气的水膜状的屏障瞬间拉起,将苏子沐团团围住,纵使抬手便能破开这些禁制,也要抬个几千次胳膊,费上不少时间。
苏子沐愣了愣,眼泪早不知在何时滚下,还没法憋回去,他不知道容诺困住他想做什么,僵在原地。
那日苏子沐一声不吭离开,容诺是气的,但气他早就气过了,他没想过再生气。
二十八年来,为找到苏子沐与那名叫元熙的神秘男子所在,他频繁入禁地,他确信那地方的入口必定在禁地,因为平清大陆早在那两百年里被他翻了个遍,连捧尘土都未曾放过,绝不可能存在他不知晓的东西。
他只想着待找到人,取得剩下的一魄,正好有借口把人关起来。
可如今人回来了,曾经的怒火却也莫名跟着回来了。
整整二十八年。他闭了闭眼,那日总归是他的错,他不该去逗弄个缺了一魄没有记忆的呆子。
他不知道苏子沐为何会主动回魔界,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大抵清楚这人来了又走的缘由。
容诺压下心中火气,踱步到人背后,“并非你看到的那般。”
“阿诺……”苏子沐声音杂着哭腔,缓缓转过身,整个人显得有些呆,豆粒大的泪珠还在掉个不停。
那双眸子糅杂着众多情绪,歉疚、克制、心疼、哀伤……
这德行,八成已经恢复记忆。
“阿诺,对不起对不起……”苏子沐扑上他,每说一句对不起臂膀便随之箍紧些。
在人扑上来的那刻,容诺手臂即刻挡在两人之间,以防人触及他腹部的东西。
低泣声细碎传入耳朵,眼泪落在肩头,浸入衣服打湿皮肤,仍旧滚烫。
“对不起”几个字一直从苏子沐口中吐出,一遍又一遍,容诺压下的怒火一次比一次更甚,这三个字他很不喜欢。
曾经苏子沐对他说过三次,一次在冥界时盘算着抹除他的记忆,一次出冥界后失约擅自改了他的记忆,还有一次对他动用魅惑术诱使他……
“你若想好过些,就闭嘴。”他警告道。
“苏子沐?”
身后响起另一“苏子沐”的声音,容诺身体一怔,他倒都忘了殿中还有个人。
苏子沐听着声儿,支起脑袋,望过去,见到容诺“新欢”的脸愣了好久,和他一模一样。
他抱紧容诺,“这人,你、哪找来的?”
容诺默了片刻,“玄机门,冥拾。”yst
“他给找的?”苏子沐憋着气,玄机门冥拾柒皇,众修罗之一,据说修为仅次于修罗主无恨九天,百年来持之以恒想撬他墙角,如今主动送容诺和他长相一样的人,心思昭然若揭。
铁定想用这人撬开他的墙角,再趁机推了他的墙。
方才进殿时,容诺正捏着那冒牌货的下巴深情款款,若是没他打断,两人接下来是要……
苏子沐脑子里浮现出容诺和冒牌货说着暧昧情话,俯下身唇瓣越靠越近的画面。
容诺再次陷入沉默,“他就是。”
“冥拾更不行。”苏子沐一急,说出心中所想,找个和他长得一样的,证明他还有一席之地,要换成冥拾,他便再也没机会了。yst
可刚刚容诺说什么?说这就是冥拾?冥拾变作他的模样……撬他墙角?
只见冥拾撤除幻术,变回本来样子,身侧空间随之撕裂。
那是冥拾惯用的传送招数,这人要离开,容诺便坐不住了,欲扯下他去拦人。
但在苏子沐看来,冥拾走了才好,他才不要容诺将人留下,他死死箍住人不让动,想做最后的挣扎。
拉不开他,容诺无奈侧目瞥向后方,在冥拾离开之际沉声警告:“本座不希望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半点风声。”
空气中撕裂的黑洞闭合,殿中便只剩二人。
萦绕在苏子沐周身的阴霾此刻已全然不在,容诺对冥拾的态度不像是喜欢。
喜悦占据心头,他忍不住再次贴近容诺,对方却将他往外推去,“松开。”
“阿诺。”他没动,弱弱地喊了句。
容诺耐心耗尽了,不再与他废话,从身上扯下他,“本座上次可是说过,你若敢跑,这双腿就别想要了。”
“不要了。”苏子沐刚大哭过一场,鼻音浓厚,其长相原属于温良乖巧型,此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浓黑的睫羽和眼眶中点缀着些晶莹水珠,鼻尖绯红,像极了受了欺负的毛崽子。
很鲜活,再也不是那张没有温度被永久定格的表情。
容诺道:“别以为卖乖就能揭过。”
“不揭。”苏子沐带着他移身到了殿中榻前,坐上榻,望着他眼中的笑意不止,“尊上怎么罚我,我都认。”
话音未落,苏子沐面色唰地惨白,血腥味蔓延至鼻腔,容诺身体一僵,低头,苏子沐双膝处白色衣料上的殷红,直直扎进他的眸子。
伸手探去,膝盖骨已经碎成了渣,他抬眼视去,“脑子有病就去治,别抽风!”
骂完,他也没听人说的是什么,甩手消失在殿中。
再次回到逍遥殿,他没给苏子沐任何开口或动作的机会,掰开人的嘴喂下一粒金光流转的丹药。
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接上一条腿几乎是眨眼的事。
容诺盯了榻上人一眼,随即在榻沿坐下,却忘了自己腹部的伤,剧痛袭来,他咬牙压下,面上血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没了。
“受了伤?”苏子沐觉察出异样,抬手便要细细查看。
“别乱碰。”容诺拨开他的手退开两步,他眼疾手快地抱上人胳膊,拉住人。
“给我看看。”
僵持间,容诺皱起眉一把扯开腰封,退去上衣,腹部赫然附着着一团透明的东西,瞅着像团水却有生命,还在不断往里渗透。
透过这东西透明的身体,能看见容诺被撕咬的坑坑洼洼的白肉,上面一有血渗出便会被瞬间吞噬。
“什么东西?”苏子沐抬手就要弄死这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