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陆天山, 白茫茫的雪地中,忽地跌落两个不速之客,数只啄羽的鸟雀被吓得四处飞落。
容诺揪着胸口支起上半身, 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热腾的殷红在雪地中格外醒目。
九尾狐事到如今还有些懵, 他弯身去扶人却被对方差点掀翻在地,想说的话还没开口, 就见人从胸口掏出一坨滴血的血肉, 死死攥在手中, 然后猛地用力收紧化为灰烬。
因为主仆契约九尾狐吓个半死, 急忙摸向自己的心脏,确认无异样才松了口气。
容诺佝偻着背跪伏在地, 艰难喘息,不一会儿, 灵气聚集其心口处,快速修补那处血窟窿处。
九尾狐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修士的心脏灭得连渣都不剩, 绝不可能还活着。
据九尾狐所知, 容诺没这方面天赋, 与树妖也没什么关系,可延和殿中的一幕幕,容诺又明显和树妖有关系, 且关系甚是亲密。
他脑子思绪矛盾重重,裹成了团浆糊,最终得出个结论, 那就是他的记忆不知被哪个瘪三动了手脚,且大概率跟篡改容诺记忆的贼人为同一个。
突然容诺从地上爬起, 踏上剑跌跌撞撞往一个方向飞去,九尾狐忙不迭跟上,眼疾手快地扶住身形不稳的人。
“去,合欢宗。”容诺哑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也没看他,眼睛灼热地望着合欢宗方向。
“你得先换身衣服,不能让旁人知晓树妖的死与我们有关。”九尾狐皱起眉,现在去合欢宗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好在先前容诺准备逛窑子,又碍于容大公子的身份,他们并未以真面目示人,此后进入合欢宗他们更是小心谨慎,要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他不会死……他说过的!”容诺猝然扭头,双目猩红,说着怒火涌上又咳出血来。
九尾狐忙给人拂背顺气,依着人的话说:“行行行,既然他不会死,那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先冷静些,要做什么怎么做,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但他的这些话没有什么用,容诺又不由分说地朝合欢宗方向而去,精神恍惚下,剑御得歪歪扭扭。
“我们进去的时候,他都被折磨得没个人样,死了也是种解脱。”九尾狐拽停人,“现在去合欢宗无疑是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他在神魂消散之际将你我送出来,必定也是不想我们卷入其中。”
容诺恼怒:“他如何想关我何事?”
容诺这副德行,真到了合欢宗怕是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九尾狐暗中默念几遍:吾这可是忠心护主,天道您可要瞧清楚。跟上前头的人犹豫半晌一手敲晕。
南域容家。
容诺从床上迅疾爬起,踏出门时却碰到一道结界,挥剑劈开窗户亦是如此,确切地说是整个屋子都被囊括在无□□内。
他怒唤:“桑九!”
九尾狐闻声悠悠飘出来,小声说:“此乃你母亲所为,可不能赖吾。”
“我睡了多久?”
九尾狐眼神飘忽,“五天。”yst
正常情况怎么也睡不到五天,只能说明他被下了药或者施了术。
左手边同心戒已经是一片寂静冰冷,怎么也捂不暖,那个总是宣扬自己不会死的人真的死了。
“苏子沐……如何了?”他低声问,不知道是在问九尾狐还是问他自己。
九尾狐望了他一眼,神色犹豫久久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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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诺握着冰凉的指环,身上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瘫坐在地,脑袋零零散散闪过延和殿中的画面,苏子沐身上每一处鲜血淋漓的缺口,死灰般的眼神,用细弱无力的声音跟他说“疼”“难受”。
好难受,干脆不要也罢。容诺右手聚气一把将心脏摘出,莫大的痛楚让他不由身体陡然脱力。
他倒在地板,顺势躺了下来,眼眶温热从眼尾没入鬓发,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手中还在搏动的一团,凄笑着把它捏紧捏烂,心口却依旧没感觉到轻松半点。
九尾狐惨遭第二次心理压力,不忍直视那坨烂肉,眼下情况也不会再糟糕到哪里去,他干脆道:“他死了,魂散了,剩下的那具躯体被切……分了。”
容诺卧在血泊中,白皙纤长的手指、手臂、脖颈、胸口此时皆染满血色,木讷地任由那股力量填补好空荡的胸膛。
良久没听到回应,九尾狐迟疑开口:“你——”
“是吗?”容诺捏着心脏端详,忽地笑出声来,像是反应慢了半拍,才接收到他说的话。
翩翩公子莞尔一笑,很好看,但躺在一滩猩红鲜血中,手举一块不明血肉的俏公子,笑起来就让人瘆得慌,总觉得下一秒便会化成面目狰狞的怪物袭来。
九尾狐说:“你没事吧?”
“我能有何事?”此话未落,容诺的胳膊便啪嗒滑落在地,竟是昏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完全没有醒来的趋势,带医修来瞧,也确定人完好无损,一切正常。
屋内九尾狐抱起双臂,定定地瞅着床上躺着的人陷入沉思。
突然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飘闪而过,很快,但也没能逃过他的法眼,那是来自同类的气息。
他眼睛危险地眯起,低喝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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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他旋即化成白狐原形,九条尾巴狂躁地在身后舞动,对着容诺枕侧呲牙咧嘴,发起威胁。
那东西不过一只来自平清大陆的劣等货色,面对他的恐吓,不消片刻便从容诺肩膀处探出火红色脑袋,睁着两只水汪汪大眼怯怯地看来,轻轻嘤了声。
果然是只九尾狐,还是只火狐。九尾狐桑九抓起狐狸后颈,将其整个提起,“把梦给吾破了。”
小九尾狐“嘤嘤嘤”半天,十分不情愿,被他揪着尾巴耳朵晃荡折磨一通才屈服。
只见床上原本睡容安稳的人,眉头倏地微皱,迷茫地睁开眼,在瞧见桑九的那刻,眼底却尽是失意。
“看到吾如此不情愿?”桑九把九尾狐往人眼前一怼,“吾救了你,否则一直沉迷其中,你的修为就全到了这小崽子肚子里。”
容诺愣愣地盯了眼瑟瑟发抖的小九尾狐,伸手托住,没有半点愤恨,“把它给我。”
“做何?”桑九不解,但还是将九尾狐递了过去。
对方把小九尾狐抱在怀中,温柔地安抚着,再次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自这天起容诺每天清醒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刚过晌午,容诺立在床边准备入睡,银白外衫脱掉一半,屋外却传来敲门声。
他只得理好外衫,询问:“何人?”
“我。”熟悉的声线传来,令他心头一震,浑噩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他匆忙移至门口,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心中所想,拉开门,待他看清来人模样,他那死水般的心竟不由涌现些许欣喜,“詹峰主,您不是……”
“死了?”詹重雪替他补充完后面的话,又道:“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峰主,你喊名字或者叫声前辈便可。”
对于修士来说,形神俱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此时的詹重雪只是肉身被毁,灵魂虽然有些弱,但也完好无缺。
既然詹重雪能够灵魂重聚,那么苏子沐也能。
“詹峰主。”容诺猛然抓住眼前人的胳膊,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晚辈有事相求。”
见他这副德行,詹重雪便已然明了,直言:“行不通。”
“晚辈还未曾……说是何事?”容诺喉咙哽咽,崩溃道:“为何?为何便知行不通?”
“当神魂被某股强大的力量摧毁化为虚无时,想要聚魂只有三息时间。”
三息。容诺失笑,如今距苏子沐魂散之际不知隔了多少个“三息”,如果有聚魂的可能,詹重雪也该不会等到他来询问。
“方才是晚辈失言了。”容诺给人赔礼,“前辈为何事找我?”
“现在还不到申时,我不来找你,岂不又叫你将今日给睡了过去?”
容诺没有留客之意,詹重雪却径直越过他步入屋中,兀自坐下,容诺默了默,只好跟着在一旁就坐。
容诺等着人说出来意,对方却先摸出个红木锦盒置于桌面,推到他面前,“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该往前看。”
这句话,容诺已经不记得听过多少,他只瞥了眼木盒,兴致索然问:“前辈何意?”
詹重雪避而不答,只道:“送你。”
“阿雪。”这时,一个声音将两人目光都引了过去。
容毅然扶着门框喘息,看得出来十分着急,这人缓了几秒,大步走到詹重雪身侧握上詹重雪的手,“你如今这般,怎可乱跑?”
詹重雪冷冷道:“放手。”
容毅然抿唇不语,不但没松开,握人的手还紧了紧。
容诺对这两人鲜为人知的关系倒并不吃惊,令他惊骇的是容毅然一个渡劫期修士,如今竟只剩下筑基修为。
自陀川谷一事后,容毅然回到容家便闭关不出,直到前不久才出关。
陀川谷,詹重雪死而复生,容毅然一身修为尽散。容诺不难猜出其中关联,聚魂皆乃逆天而行,都需付出不小的代价,想来容毅然修为尽散是为救詹重雪。
回过神,容诺起身朝人行上一礼,“二叔。”
“嗯。”容毅然盯了他会儿,便欲拉詹重雪离开,余光却扫到桌上的小木盒,转身问向身旁的人:“这不是……”
这人说着抬手去拿,被詹重雪拦住:“做何?”
“你需要它。”
“并非必要。”
见两人为此起了争执,容诺欲将锦盒推回,可指尖触碰到木盒的那刻,那抹熟悉的气息让他沉寂已久的心有了丝波动,他抬眸望向詹重雪。
“是。”对方答道,“你就当留个念想吧。”
“仅是一小段,他拿着也无意义反倒徒增伤悲,给你算作物尽其用。”
“容毅然!”这话惹怒了詹重雪,容毅然还想再说些什么,终是止了话头。
“二叔说的极是。”容诺小心拿起木盒用手心托住,递给詹重雪,“还请前辈收回,晚辈受之有愧。”
“不想要?”不等他回答,詹重雪就说:“你全身上下除了这张嘴,分明都在说‘想’。”
他缄默,詹重雪站起身甩开容毅然往门外而去:“就当我这个做师尊的,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