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16章 返照

  去找付知冬的决定,只花了江祺大概一秒钟的时间考虑。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课间门外的走廊变得比从前还要安静。学校仍然给了他们每周一节体育课,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用来上自习。

  江祺不再去废弃体育馆的角落,只是偶尔在这节自习走出来,趴在栏杆上俯瞰高一高二正在欢肆疯跑的操场。他依然会挂起耳机听歌,傅可砚和他共创的歌单里另一半属于她,也大概属于付知冬。

  江祺觉得自己很嫉妒傅可砚,因为她能够和付知冬重叠一年高中的时间。不像他,永远是付知冬前脚毕业,他后脚刚升上学,付知冬总像飘在前头的一片云,你总觉得近,但什么也抓不住。

  但他也想念傅可砚,这个十分古怪的朋友。于是江祺想,如果是傅可砚的话,现在会怎么做?她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一个人,应该会马上去搭高铁吧?

  那就去坐高铁。

  在这个念头出现后的第二个小时,江祺已经坐在了高铁上。

  他诚实地对陈阔说想请一天假出去散心,陈阔没犹豫太久就同意了,只是让他注意安全。江祺什么也没拿,书包也没带,就揣着手机出了校门,路上给江燕发消息说他去找他哥。

  直到检票进站,江祺才开始思考“如果付知冬不愿意见他怎么办”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又觉得付知冬大概不会绝情到这个地步……吧。

  江祺在这个春天第一次知道他哥可以决绝到什么程度。暑意已经模模糊糊要爬上来,整整两个月,付知冬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舒奶奶送来过好几次婆婆丁,但家里没有付知冬再去网上搜罗一些别出心裁的菜谱,江燕不懂那些做法,只是简简单单凉拌掉它们。

  也是这种时候,江祺才意识到付知冬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以什么形状存在着。槐城太小了,人很容易闭塞在这样小的一座城市,如果没有付知冬,他大概连贝果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一种在水里煮过的面包,”付知冬当时回答这个问题时微微笑着,用很平常的口气说,“你把它当成国外的大馒头就可以。”

  付知冬在春天也做过蒲公英欧姆蛋,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江祺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第二天去学校就洋洋自得地向同学炫耀“我哥昨天给我做了欧姆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很喜欢那块口感绵软的蛋饼,但更喜欢他哥,也因此觉得付知冬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大概这也是傅可砚会喜欢他的原因,江祺想,付知冬几乎不像是这座小城市会长出的人,香港来的傅可砚会被这种特别吸引也不奇怪。

  列车到站了,江祺走出去,日头已经快要落完。他突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来找付知冬,于是出站后只坐在西广场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春天的尾巴都快消失了,耳机里却正好放到《冬至》,他听到那句傅可砚曾经说他不懂的歌词。

  等到长日沉沉地消失,江祺才搭上前往付知冬学校的地铁。

  到了校门口后,他不抱希望地给付知冬再打了一个电话,竟然被接起来了。对面却不是付知冬的声音:“喂你好……哎,不好意思,这不是我手机啊,知冬你电话,我还以为这我手机呢。”

  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吵,过了一会儿又安静一些,付知冬的声音传来:“江祺?怎么了?”

  江祺生出一点委屈,好像不是通过别人,付知冬就永远不会接他的电话了。他说:“想来找你,我在你学校门口,你在哪儿啊?”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付知冬说他和同事在鼓楼附近吃饭,随后报了个地址,让他打车过来一起。原本江祺想说算了可以等他吃完,但这几个月里付知冬的邀约也就这一回,江祺不想拒绝,所以还是过去了。

  到了之后发现确实只是同事聚餐,付知冬笑着揽了揽江祺的肩,很快就撤手,介绍说:“这是我弟,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

  他的同事们大呼小叫,都在祝他考试顺利,江祺只好硬着头皮说谢谢各位哥哥姐姐。

  一位女同事笑着说:“你弟弟这么帅,学校不少女生追吧?有没有早恋啊?”

  付知冬微微抬了眉毛,没说话,江祺筷子在饭碗里戳了两下,也笑:“嗯,早恋了。”

  大家又开始咋咋呼呼起来:“啊啊啊真是受不了,高三的都有对象了我们还没有!”

  “哎呀,付知冬你也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速度可不能还不如你弟啊。”

  “就是,我们知冬性格这么好,长得又好看,不谈恋爱多可惜,我看隔壁美术那个组花就对你挺有意思的。”

  付知冬做出一副投降的表情:“吃饭吃饭。”

  吃得差不多之后众人散掉,付知冬没有着急提让江祺回去,只是和他沿街散步。两人的手时不时轻轻撞到一起,这次付知冬没有再去牵他。

  最后是付知冬先开的口,语辞恳切的确如一位兄长:“最近学习怎么样?会不会压力太大?”

  “还好。”江祺说。等到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他们拐进一个胡同,江祺才又轻声开口:“哥,你会找女朋友吗?”

  在这段时间以前,江祺从来没想过也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问,但付知冬同事的那些话还是隐隐约约让江祺担心——付知冬会不会有想要抛下他的那天?

  “没有这种事。”付知冬手抬起来,大概是想揉他的脑袋,但又放下了。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也不会交女朋友。而且……她答应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你到底要想清楚什么事?”

  江祺还有两个月就要满十九岁,但付知冬总觉得他讲话时还像九岁,这么莽撞、直白和不计后果。

  付知冬不知道怎样回复,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江祺觉得付知冬好像很难过,血缘里的勾连大概的确会让人心意相通,于是他凑上前轻轻抓住付知冬的手臂,试探地问:“哥,你在害怕什么?”

  臂上的热源让付知冬一颤,这个角度,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江祺的目光。江祺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呢?付知冬不合时宜地困惑。

  他想起十六岁的江祺,某一天突然伸手比了比和付知冬的身高,不无遗憾地说怎么还没高过他。

  “这个高度挺好的。”付知冬当时以为他因此不高兴了,安慰了他一句:“不过你还会长的。”

  “那当然,”江祺语气十分笃定,一手搂住付知冬的脖子,凑到他耳垂边上说,“哪儿都会长的。”

  尾音近乎气声,付知冬因此很明显地颤了一瞬,转头和他对上视线,才惊觉江祺看他的眼神已经和幼时大不同,不再单单是看崇拜的哥哥,那分明已经是在看一个男人,又让他隐隐有被当作猎物的错觉。

  那时候付知冬当然说服自己是错觉,而现在,江祺的目光直直钉下来,的的确确像要钉住一只他不会放手的猎物。

  付知冬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去摸他的额角,说:“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江祺凑得更近,以至于付知冬能看见他微微湿润的眼睛,最后他只是很紧地抱住付知冬:“不要害怕,哥,和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不管你在害怕什么,我以后都可以解决的。”

  是吗?付知冬从他怀里撤出来,用眼神问他,在心里想,那他要怎么和江燕交代呢?她恐怕会气出毛病来。而付知冬自己从来把他当成亲兄弟,陪着他犯错一时,总不能错一辈子。何况江祺总会明白世界何其大,总会回到正轨。

  但他才这个年纪,理所当然觉得所有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其中不包括人心变动。

  付知冬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而现在要给出的这个答案决定了是错上加错,还是及时回头——也许不算及时,但好歹回头。

  但他还是犯了。因为他拒绝不了江祺这样的目光,好像他说一个不,江祺下一秒就会碎掉。而现在距离高考也只剩一个月。所以他说好。

  路灯不算敞亮,暗暗地打在两个人脸上,距离稍微拉远一些表情就看不分明。

  付知冬往旁边退一步,说:“你现在去高铁站的话,还能赶上晚上回去的最后一班高铁,如果不回,就明天再说。”

  江祺毫不犹豫地摇头说不回去。

  付知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依然用从前那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笑着说:“好吧。前面有一家酒吧,这个点正好有演出,要一起去看看吗?”

  那是一间很小的酒吧,进门之后周遭立刻暗了下来,也许是复古装修,也许只是太旧已经懒得拯救,顶灯无精打采地亮着。穿过用餐区左转往下,是一道很窄的回旋楼梯,几乎只能走一个人,江祺拉着他的手贴在他后面走。

  十一点正是开始热闹的时候,舞池很小,但已经站了许多人,面前的小台上的乐队已经在表演不知道第几首歌,从主唱到鼓手都是外国人长相,大概是玩票性质,但现场效果意外地很好。

  今天是复古摇滚专场,几乎都是耳熟能详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英文歌。唯一光源几乎只来自乐队旁挂着的半粉半紫的彩灯,照着台下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所有人跟着一起边唱边摇。

  他们刚从楼梯上下来,服务员就端着平板过来问要不要喝点什么。付知冬惊讶于这么暗的环境里他们也能这么精准及时地锁定顾客,又确实不擅长拒绝这种场景,粗粗浏览了一遍,随便挑了瓶德国教士。

  江祺对服务员比了个二,说要两瓶。付知冬轻轻拍了拍他,眼神发出问号。下一秒江祺却蹭到他耳边,撒娇似的小声说:“又不是没有成年,喝一点怎么了?”

  他猜江祺连明天的假也请了,所以干脆纵容他喝点。

  也许酒精确实有魔力,付知冬觉得身体轻盈了一些,和江祺十指相扣,挤在人群里也一起晃晃荡荡。

  歌似乎都是江祺熟悉的,他几乎都能跟着唱几句,曲终也很捧场地举着酒瓶对乐队大喊“Bravo”。可能是他们逐渐站得很前,他又长得惹眼,主唱笑着给他抛了个飞吻。

  付知冬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江祺的手,江祺感觉到了之后转头,眼神亮晶晶地映着彩灯。他反扣住付知冬的手,牵得更紧,轻轻跟着台上唱出下一曲的第一句。

  其实因为太吵,付知冬根本听不见江祺的声音,但乐队演奏声足够大,也足够让付知冬听清楚那句“I was born to love you”。

  他怀疑自己现在的心跳比台上鼓点还响。

  这首歌大家似乎都耳熟能详,很快就响起合唱声。主唱是很喜欢互动的人,把麦克风对准了大家,又示意面前的江祺接住。

  江祺没有怎么犹豫就接过来,等了两秒才开口,正正好踩上和第一句重复的歌词。

  付知冬与他一秒不放地对视。周围人声似乎被静音,这十二秒里连贝斯声都一并被拉得漫长,好像江祺只站在他面前,也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江祺唱完一整句,在单词收尾时把麦克风扔回去,下一秒低头同付知冬接吻。

  身后的人群被点燃似的欢呼起来,合唱的声音更高更响,但付知冬什么也听不见。

  小舞池仿佛独独为两人抽出一片真空,他们只能看见眼前人,也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唇上的柔软则是这块小世界里的唯一真实。

  这个吻大概接了很长时间,等他们回过神,乐队已经在演奏下一首。

  这曲不如前面的高昂,欢快松散的节奏让现场静了点,许多有伴的人都在圆号响起的尾奏里搂着亲起来。什么性别都有,所以江祺与付知冬的那个吻并不稀奇。

  在他们再度接吻前,付知冬蹭着他耳朵问这首歌的名字,江祺告诉他是《Happy Together》。

  某个瞬间,付知冬分神想到一部同名的电影。电影的结局里,应该站着两个人的伊瓜苏瀑布下,最后只有一个。

  这不是好兆头,但付知冬依然捧着他的脸完成这个吻。他的脑子很混沌,酒精和摇滚乐都让人难以思考。

  无法思考对错,无法思考前路几何。